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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六月十六


六月十六日,晴。

        濒湖楼中熟睡的两人都是习武之人,也没睡过头,到了日出东隅时,自然便醒来了。楚玄云一夜无眠,却也没有半点倦意,反倒饶有兴致的看着病榻上的赵稼,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冬霜在门前台阶上,专注地摆着一个姿势,楚玄云称之为三合功,是炼体养生的法门。只是楚玄云摆出来是阴阳交洽,天地大同,冬霜摆出来便有些笨拙可爱了。

        魏远书一觉醒来,天朗气清,难得听不到父亲打拳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来,伸展四肢,朝屋内走去。韦肃比他起的早些,正在院子的宽阔处晨练,也不练些什么复杂剑招,只把那寻常剑术中最基础的几式反复演练,也没什么美感可言,来来回回就是劈挑刺抹那几招,他倒是不亦乐乎,待到手臂微微酸痛时,便挽个剑花,吐出一口浊气,满足的很。

        魏远书进到屋里,就见着楚玄云在药柜前执笔写着什么,走进看,大致是些关于赵稼经脉的状况和推断,不过楚玄云记得潦草杂乱,看样子是想到什么些什么,魏远书哪里看得懂,打趣道:“楚大夫这是学道门画符呢?”

        楚玄云头也不抬,提笔写下一个潦草的“绝”字,“道门要真有他们吹的那般,撒豆成兵,仙丹妙药,我倒是也不介意学一学。”

        “这话说得,人家装神弄鬼也不容易,”魏远书打个哈切,“那这赵姑娘的伤势,真没法救了?”

        楚玄云又写下一个“气”字,“气府枯竭倒是好说,温养的方子不少,最不济请几位师长帮忙,就算气海碎裂,只要不成玉崩之势,我也自有办法。然而赵稼经脉已然一团糟,放在其他门派身上或许有法子,然而青玉洲是纯粹的兵家之道,讲究经脉如驿道,当中关节一丝一毫都不可轻视,如今她是真正损伤了根本,本来体内气机流转的康庄大道,现在就好比年久失修的山间小路,莫说行走兵马士卒,大概寻常樵夫都不会冒险去走。”

        魏远书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难道不能重新挖开土石,设关立道?”

        楚玄云放下手中笔,轻叹一声,“谈何容易。兵家习武,本就是毫厘必争,最讲气机运行,何况这与婴孩经脉羸弱又不是一回事,非是天险,而是人祸,冬霜开拓道路只需清理土石,她还要将过往破败扫出一空,谈何容易。”

        看一眼赵稼,楚玄云有些遗憾道:“人祸才是生死劫。”

        韦肃练剑归来,也听到楚玄云这近乎宣判式的话语,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只是他倒是觉得武道又不在内力高深,只是也不好在楚玄云身前夸夸其谈,只轻声道:“赵姑娘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也不必太担心。”

        魏远书笑着道:“怎么,韦大师又看相啊?”

        韦肃揉了揉手腕,笑着回道:“本大师不止会看相,还会占卜。我掐指一算,你若是再在这儿和我插科打诨,误了巡防的大事,魏大人就要来收拾你了。”

        魏远书伸个懒腰,无奈道:“知道啦知道啦。”随即向楚玄云告辞。楚玄云本要留二人吃过早饭,只是昨晚之事的受害人尚在这里,实在不由得二人放松。

        目送二人离去后,楚玄云把那纸揉成一团,轻轻砸在冬霜的脑袋上,笑着道:“别练了,师傅今天教你熬药粥。”

        魏远书与韦肃出了巡捕司大门,随意在路边买几个烧饼揣在怀里,便分道扬镳,一个往东门而去,一个向西市而行。

        韦肃自然规规矩矩,魏远书却没那么上心了,一路晃晃悠悠,踩着换岗的点来了安定门。昨日在这儿值守的捕快看上去一夜没睡,倦意浓浓,不过魏远书颇为好奇,都是练武有成的,这位林维拓林大捕快怎么熬一夜就累,好歹当初也名震江东。

        只是走近了,才问道这位林大捕快的脂粉味,魏远书心下明了,温柔乡即是销魂窟罢了,他一贯的恶趣味发作,故作正经道:“林捕快,昨晚莫非有人惹事?怎的你瞧着有些疲惫?”

        林维拓倒是神色不改,强作精神道:“昨夜望楼上风大。”

        魏远书嗯了一声,笑着道:“是啊是啊,林捕快辛苦了,唉,是我不对,早知如此,应当送床铺过来,如此一来,锦被翻云浪,才是享受嘛。”

        林维拓武艺一流,可惜不读书,听到锦被几个字,也当魏远书是关心他,笑着回道:“魏捕快有心了。”随即打个哈切,匆忙道:“那我便回去了,昨日受了风寒,今日要休息才是。”

        魏远书忍笑送他离去,回了安定门,朝阳已起。

        ——

        时若闻难得睡个好觉,醒来时随意洗把脸,便要去濒湖楼看一眼赵稼与陆天隼伤势。楚玄云便又和他讲了一通,当中药理自然听不懂,只听懂那句“谈何容易。”

        时若闻也叹一口气,“青玉洲那边,穆大人已经寄过信,我估摸着,不日青玉洲便回会来人,到

        时候如何交涉,又是一桩难事。”

        楚玄云一边将晒好的药材分批装好,一边说道:“待会将赵稼送去瀚海医馆,若是青玉洲来人,便让他去医馆。七情谷的面子他们终归要给的,平心静气谈一谈,协力找出凶手才是正事。”

        时若闻长吁一声,“找出凶手?唉,这还只是最简单的罢了。青玉洲终归是江湖门派青玉洲,此事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楚玄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巡捕司实力自然雄厚,当中高手如云不是虚名而是实话,可监管江湖不是靠刀剑就做得到的,那么多年辛辛苦苦打磨出来的名声,若是因赵稼一事有了裂痕,于江湖于朝廷都是坏事。

        只是他也无能为力,青玉洲是江湖人的青玉洲,七情谷又何尝不是江湖人的七情谷,有些事情毕竟不能参与太深,他在巡捕司这么多年,也尽量不与除治病救人外的事情牵上线,师门与公义,有时实在两难。

        楚玄云道:“事到临头,也不过水来土掩罢了,你也无须多虑,将赵稼送去医馆后,我再修书一封,向谷里人问问,或许会有古方之类。你还要去紫禁城,事不宜迟,这便去吧。”

        时若闻看了看埋头喝粥的冬霜,点点头,离开了濒湖楼,径直往京兆府而去。

        走出巡捕司,往北而去,行至半途,忽的记起自己收的那个小徒弟,想起他曾在京兆府屋顶躲着,一时有些担心他。吕隐不像是机灵孩子,时若闻也不知道为何会瞧上眼,或许是因为当初周庭收他做书童时,他也是有些愚笨的。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让吕隐那这那信物去西市,着实太过冒险。虽说商贾不可一棍子打死,但大多逐利而行,这是不可避免的,苏木合是否记得自己的诺言呢?

        只是这着实是无奈之举,若是时若闻堂而皇之收了这个徒弟,只怕要出不少乱子。巡捕司对武艺有成的犯事者,素来是有“绝后”一说,这话自然不是指株连的酷刑,而是要收回其武艺传承,归入那座不知在何处的明德楼中。当然,若是已经传下,自然不能凭空废了人家武功,而是要一问清传了何人,再划归于巡捕司一份名为“星火”的册子,少说数年内,可少不了被巡捕司关注。

        周庭可是谋反大罪,时若闻花费二十年洗干净,可不愿吕隐再来这么一遭。

        走到延寿坊时,已然可以看到京兆府的高楼飞檐。时若闻脚步不紧不慢,心中回想吕隐与他说起的事情,他说这附近有两男一女,似乎是与叶金若有关。

        只是这样的江湖人,只怕不会堂而皇之住在沿街,时若闻瞧一眼四周深巷,心中打算着何时来探一探,却又记起紫泉宫的下落尚不知在何处,暗自叹一口气,不免有些疲惫。

        一路出神,他缓缓走到延寿坊深处时,街边一个早点摊子上,忽然有人笑着招呼道:“时大人,去皇城嘛?”

        这声音清朗,时若闻回过神来一看,是巡捕司值守延寿坊的捕快阎复。

        阎复是巡捕司少有的一类人,武艺非凡但偏偏不喜动手,魏远书笑他“做书生好过做捕快”。他虽是河朔一带以剑法成名的高手,出门却从不佩剑,倒也是一桩怪事。

        阎复待人素来得体,与一众捕快都称得上君子之交,对时若闻也多有敬意,两人也算有些交情,反正时若闻也不着急去京兆府,干脆转身走近那茶摊,要了一壶清茶,笑着道:“你倒是有兴致,来这儿喝茶。”

        阎复举了举手中茶杯,笑着道:“以茶代酒,敬神捕大人一杯。”

        时若闻苦笑着摇摇头,“你也来取笑我。”

        阎复饮尽清茶,笑着道:“这是什么话,莫非时大人对这神捕还不满意?”

        时若闻心思一动,笑着道:“神捕自然是好位子,只是有些觉得我有些,不太适合罢了。”

        阎复疑惑道:“这话从何谈起,你若是配不上,难道这司里还有第二个人比你适合?莫要开这玩笑,你那庆功宴可躲不了,待到这些忙碌日子一过,我可得去你那儿喝几壶好酒。”

        “好酒你得找穆大人,我可没有,”时若闻笑着道:“其实这神捕大家都做的,我看黄真也屡立大功,实在不行,梁捕头以女子之身居神捕之位,不也是一桩趣事?”

        阎复笑着摇摇头,对他的话有些异议,“黄捕头自然是巡捕司做事最认真的,前些年也确实很有些大案,案主都指名道姓要他破。只是他未免太过方正,若是做了神捕,我们只怕要累死。况且纯以功劳论,你在西域做的那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清楚,江湖上尚且称你为‘九死一生’,我们这些人,其实都很尊敬你的。”

        讲到此处,阎复饮下一杯清茶润了润喉咙,继续道:“至于那趣事,还是别了,我们那位皇帝陛下宫里的趣事已经不少了,坊间都有话本了。”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不经意看一眼四周,笑问道:“延寿

        坊倒是清净。怎么,这儿江湖人不多?”

        “不多不多,”阎复随口答道:“碧落楼登记在案的一百三十二人,有点真本事也就那十来个。”

        时若闻点点头,又问道:“这里离宫城颇近,想必也没什么邪道人物,你倒是清闲。”

        阎复笑一笑,说道:“哪有什么邪道,敢自称邪道的早在百年之祸里被宰完了。这儿倒是有几个走邪门歪道的,不值一提罢了。”

        时若闻点点头,“这倒也是。昨个我下乱葬岗,还见着那位楚姑娘,也不知算邪道还是歪道。”

        阎复也听过楚红药大名,笑着道:“人家好歹恶名在外,哪里是这里几个比得上的,真比起来,楚红药是红袖招,这里那几个最多算胭脂巷。”

        “胭脂巷?”

        “要不然呢,难不成是皇帝后宫?”

        时若闻饮下一杯茶,“莫要谈了,你身后可看得到紫禁城的城楼。”

        阎复倒是丝毫不惧,笑着回道:“我朝可没有文字狱,时大人莫要唬我,我胆子小,受不得惊。”

        时若闻打趣道:“你还胆子小,当初十五州大选,和你一齐的可都见识过你的本事,别的不说,敢直面数十床弩,我可佩服的很。”

        阎复嘿嘿一笑,并不做答,转而道:“时大人,我看你换了柄刀,哪来的,瞧着是好东西啊。”

        时若闻低头看一眼弄晴刀,笑意之中多了几分苦涩,“这自然是好刀,御赐的好刀。”

        提起御赐,阎复倒也没什么恭敬,哦了一声,“我说呢,比你原来那柄好了不止一点。唉,我有空也得换把剑。”

        “蓝白坊不少好东西,”时若闻一边起身预备离去,一边说道,“实在不行,找那位钟先生去。”

        阎复也起身,拱手道:“那位天下第一铸匠?晋州穷地方,可用不起,算了算了。时大人,有空找你喝酒。”

        “好说,管够。”

        京兆府依旧忙碌,几个配着礼部腰牌的大声争论着什么,似乎是朱雀大道的事情,讲些“九贡九赋”的话,反正时若闻是听不懂。

        进了京兆府,时若闻就见着陈耐轩在大堂中训斥下属,模样威风极了。昨日那两个小吏不在其中,或许是逃过一劫。

        而陈耐轩远远看见时若闻,神色微动,草草了解了今日的训话,便喝退左右,朝快步走来的时若闻拱手道:“时大人来的倒早。”

        陈耐轩面子功夫做的足,时若闻自然要有些荣幸神色,“陈大人过奖,身负重任,不敢放松片刻。”

        陈耐轩脸上浮现一丝莫名笑意,也不知是笑时若闻,还是笑那所谓重任,“时大人尽职尽责,本官定要向东宫和皇上好好美言一番才是。”

        时若闻神色不改,笑着道:“都是朝廷官员,这也是在下分内之事,何来美言一说。陈大人,时候不早了,在下也该去紫禁城做事了。”

        陈耐轩养气功夫颇深,手抚长须,笑着道:“也好。”随即取出一卷文书,盖了京兆府“长治久安”的官印,交到时若闻手里,语气玩味,“时大人,请吧。”

        时若闻一言不发,接过那文书,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紫禁紫禁,也不知禁不禁得了狼子野心。

        朱雀门在长安城中,实则有些象征性的味道。南通中原,北至紫禁。纵使如此,门上也没有多少华贵装饰,倒不是节俭,而是无须如此。

        今日值守朱雀门的禁军换了一拨,时若闻昨日在燕北知处知道了禁军换防的时间,和那十三支禁军的各自作用,最令他意外的,是紫禁城中还有一支名为“斯文”的古怪队伍,这名字未免和禁军中的刀枪剑戟太过相斥。

        时若闻交了文书,那守城的士卒也并未和他多说半句话,直至城楼上传来一声“过”,那士卒才微微躬身,语气平淡,“时大人,请。”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走进这座宏伟宫城。

        外边那士卒的态度倒是与昨天无二,只是自己好歹顶着宫城巡防的职务,昨天没有文书也就罢了,今日为何仍是如此态度,倒有些近乎冷漠了。

        时若闻不免想到燕北知身上去,这位兵部大员之子,在长安城的风评倒是不错,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能做到统领,想来也不只是借着父亲名声,应当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为何在这事上有些过分计较,倒像是泼皮的作风了。

        时若闻走过第二道城门,瞥见禁卫眼中过分的冷淡神色,一时有些好奇:莫非燕北知真应昨天的事情生了气?这可稀奇,若是时若闻有心借题发挥,昨日自己能借皇上压他,今日说不准就能借朝纲国法收拾一个不服皇命的燕北知。

        只是走过那道不算短的广场,看过两幅壁画,时若闻除却见着禁卫大营前的睚眦石像外,还看到了静候多时的燕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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