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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一层楼


幽者,雍遏不通。幽谷这种名字,寻常江湖人士只当做个地名,或者又是一个山寨七情谷的小门派,只是江渡知道的清楚:空桑幽谷一脉,即朝廷所谓杂家遗孽,如今世上唯一称得上“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的。百年之祸中,杂家与挑动天下战乱的纵横家合称为“祸首”,只不过后者最后归顺朝廷,活的还算滋润。

        江渡低头看了看左肩的银刺,不出意料,在这上边瞧见了形似石兰的雕饰,稍一用力,便觉左胸气闷难受,他本就经脉受制,此时再加上这么一出,难有半点力气。

        “幽谷的司命截脉法,果然奇妙,”江渡赞叹道,“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吴同风并没露出什么自豪神情,从墙上取下两枚槐木圆环,套在江渡手上,语气讥讽:“司命,司个屁的命,我看也没什么用,连你的嘴都司不了。”

        这两枚槐木手环质地上乘,花纹精美,戴在衣裳破烂的江渡手上,有些不搭。傅羡鱼掌心终于离开江渡后背,却依旧站在江渡身后,对吴同风道:“开门吧,送他下去。”

        吴同风却摆摆手,语气悠闲:“着什么急,我汤还没喝完,开个门全洒了怎么办?”说罢,颇为期待地舀起一勺来,细细品尝一口,面露感慨神色,赞叹道:“果然还是要慢慢喝,快了烫嘴。”

        江渡倒是露出一丝好奇。江湖传闻中,镇魔楼有一百零八名巡捕司高手日夜守护,血肉为基,白骨作砖。更有甚者,言之凿凿称:镇魔楼有十八层楼,第一层关挑拨离间的小人,第二层关逼良为娼的恶人,第三层关不忠不孝的歹人……硬生生把十八层地狱搬到了长安城里,绘声绘色,仿佛亲临过一般,据说还出了话本,算得上风靡一时。

        只是今日来了这里,江渡却既没有见着什么铜头铁臂的一百零八名守楼人,也没见着什么白骨砖、恶人磨,只有一片槐林和一座古怪小屋,和这劈柴生火煮汤的捕快,这屋子里也没有什么装饰或是家具,连根蜡烛都没有,活生生一具棺材。

        吴同风喝汤的本事倒是很有意思,即快且稳,自有他的节奏,却不显得粗鲁无礼,这一锅汤片刻间便见了底,这位赤裸着左臂的捕快,满意地咂咂嘴,将那地上烧得正旺的柴火一脚踢散,还顺势踩了踩,江渡借着火星,瞥见火堆里一块黑色布料,瞧着质地上乘,只是烧的不彻底。

        看样子巡捕司制服的衣料还挺防火?

        而小屋中没了这唯一的光源,自然陷入一片黑暗,江渡这才发现这屋子没窗户。黑暗中,傅羡鱼轻轻把手搭在江渡肩上,沉声道:“莫要出声,莫要慌乱。”

        一阵脚步声从江渡身侧经过,然后是门栓响动声,和吴同风的一声饱嗝。

        黑暗之中,一阵细微的机括声响起,江渡感觉到傅羡鱼的手随之一紧。他想要问一问那传说中的镇魔楼到底在哪,话未出口,却听到一声轰鸣和齿轮转动的声响,他心头一惊,发觉这诡异小屋摇摇晃晃,似乎正在下坠,一时站不稳,险些摔倒在地。傅羡鱼及时按住他,平静道:“站稳了。”

        那声音既响且乱,十分嘈杂,若非江渡涉猎百家,听过类似声音,只怕也难以分辨这究竟是齿轮声,还是地陷声,而小屋震感越发强烈,黑暗之中,江渡心头竟生出一丝惊悸,一时有些怀疑,这是否便是通往黄泉地府的路径。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屋不再摇晃,齿轮声渐渐停下,江渡重获脚踏实地之感,和反常的头晕恶心。他内力受制,也没有调息的手段,此等感受也算得上少有。

        旋即身后传来开门声,有一片昏黄灯光照进黑暗的小屋里,江渡转过身去,见到一条宽阔地道,两侧石壁上灯火摇曳,充斥着灯油燃烧的焦味和泥土的腥味。他一时感觉心底恐惧滋生,并非对生死的畏惧,而是他明明知道这里不知他一人,却依旧有孤寂感油然而生。

        吴同风并不急着走出小屋,而是转过身来,笑着道:“你运气不好,只来这第一层,下边才好玩,可惜了。”

        说罢,快步走出房门,向地道深处而去。聂坤与傅羡鱼一左一右,将江渡押进了这阴森地道。吴同风背着手,在前边悠悠地带路,和一间牢房里的老熟人打个招呼。江渡一路走来,踩在这松软道路上,发觉四周牢房虽多,却只有一间有人影,好奇道:“这便是镇魔楼?”

        聂坤把玩着手中琢玉短刺,反问道:“怕了?”

        江渡倒是实诚,苦笑一声,回道:“怕,最怕出不去。”

        “放心,”聂坤收起手中短刺,也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微笑着说道:“这一层只是暂押,就算真要治你闯城之罪,也要上边下令。何况没闹出人命,你本不该来这儿。”

        讲到此处,聂坤顿了顿,好奇道:“虽说司里不许随意审问,可我倒是想知道,阁下如此手段,如此见识,究竟是哪门哪派?”

        江渡装聋作哑,只自顾自往前走,并不回答。倒是前边的吴同风转过来,言辞讥讽:“说不定又是什么避世宗门的王八,见着天下太平,就出来探探头。你远在蜀州,一出蜀地便来了长安,自然不知道。”

        傅羡鱼面无表情,聂坤眼神玩味,而江渡依旧沉默着,只是四周昏黄烛火摇曳,将他褴褛衣裳照的有些凄凉。

        走到地道深处,吴同风打开尽头那扇木门,对江渡做了个请的手势。木门后,一盏油灯立在地上,无桌无椅无床,连个席子都没有。江渡走进去,才发觉四周不是石壁,而是木墙,依旧是槐木。

        而吴同风依着木门,颇为认真地问了一句感觉如何。江渡举着灯盏,平静道:“名不虚传。只是古言之中,有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一说,巡捕司不怕地陷毁了此处么?”

        吴同风自然不会同他讲天工楼的机密手段,只冷笑一声,讥讽道:“果然是隐世宗门,总喜欢放些古屁。毁了又怎样,这楼里几个好人?”

        江渡盘腿坐下,把灯盏捧在手中,闭目养神。吴同风走到他身前,轻轻拨了拨银刺上的铃铛,“好心”提醒道:“别想着跑,否则就是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了。”

        说罢,他走出这间暗室,掩上木门。片刻后,齿轮声又响起,震落几捧尘土。

        江渡睁开眼,低头轻轻拨了拨那枚精致铃铛,轻声道:“青州傅家的沧海横流断气,蜀州琢玉封穴,幽谷的司命截脉,排场不小。”

        铃铛发出一声清脆响声,而左肩处亦传来钻心的疼痛。江渡眉头微皱,有些好奇为何司命截脉术会变成这种阴毒手段,这种鲜为人知的阴阳术,本是用以稳固心神,于无形间散气,不该是如此阴毒的法子,这银刺入骨一寸,截断气机之余,更隐隐阻断了正常的经络运血,若是过上几个时辰,只怕这半截身躯都要废了。

        “心狠手辣?”江渡摸了摸颌下的胡子,望向四周,隐约间见到墙上有几行刻字,举起灯盏走近看,是十八个大小不一,字体各异的“槐”字,他轻轻摩挲着这十八个字,有些好奇是何人所留。那三名捕快封穴锁脉的手段熟稔的很,想必进了这地下牢狱的人,都是要走这么一套流程的,重重禁制之下,谁还能以指尖画出如此痕迹?

        江渡指尖轻轻划过这些槐字,惊叹之意涌上心头,这些划痕边缘整齐,若非收尾处总会有一笔力有不逮,真要以为这是工匠所留了。细细看来,十八个槐字,不单以字形分,更有不同山水画皴法的几分意思,以武道手段留书画意味,手段实在可怕。

        江渡喃喃道:“镇魔楼这个名字起得很是恰当,只是那幽谷传人说这还只是第一层,那下边又有几层呢?又是否一层凶过一层呢?”

        他缓缓走到那木门前,推开来,一片寂静,只有灯盏烛芯燃烧的爆裂声。江渡小心地捧着这铜制灯盏,仔细瞧着这安静的通道。原先那小屋已然消失不见,江渡走近看,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坑,倒是有几分像矿井,只是即无脚手架,也没有什么火把,隐约听见有些声响,却听不清。

        这镇魔楼的楼,莫非是倒过来的?江渡抓一捧泥土,先嗅后尝,心底推测证实几分。只是如此浩大工程,怎的没有半点消息传出。若说这地道是寻常手段,那这出入之法,定然与奇门脱不了干系。

        他身前深渊不知深几尺几丈,只知一眼无际,忽然有一跃而下的冲动。

        身后忽的响起一个女子声音,轻灵清脆,带着盈盈笑意:“下边风景可好,公子说不得有机会去看看呢。”

        这声音优美而婉转,却没有一丝世俗媚态,反倒有种异样的吸引力,有这样声音的,想必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只不过如此幽暗地牢里,这样的声音忽的传出,说是位嫁衣女鬼,只怕才准确些。

        江渡倒是不害怕,笑着回道:“公子?哪有这样的公子?”说着,举起灯盏,向声音来源处那间牢房走去,反问道:“这位倾国倾城的姑娘,想必是去过下边的喽?”

        那女子娇笑几声,似乎颇为受用,答道:“衣着相貌不过世人眼光,妾身观公子行走坐卧,浑与天成,这一声公子,如何担不得?”

        她讲的或许是恭维话,但以这样的声音讲出来,却使人觉得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只是用这样好听的声音讲出来罢了。

        江渡执灯缓缓走到那间牢房前,这牢房没有光亮,借着地道幽暗的灯光,隐约见着一张梳妆台和一张女子绣床。吴同风方才路过这里时,似乎打了一声招呼?江渡忽的想起,这偌大地道的诸多牢房里,似乎只这一间有人。

        那女子坐在阴影中的绣床上,瞧不见相貌,只隐约看得见曼妙体态,江渡赞叹道:“姑娘如此身段,才称得上浑与天成。”

        那女子静静地坐在暗处,半倚着墙,轻笑一声:“公子莫要取笑妾身,须知韶华已过,妾身如今只是这阴暗地牢一个囚犯罢了。”

        江渡轻轻敲了敲这不知何等材质的牢门,仿佛是那月下偷香的风流书生,笑着道:“姑娘,小生不才,听闻庐州红药可治相思,敢问是真是假?”

        这话讲的倒是露骨,若是个翩翩公子讲,只怕又要有几个姑娘患那相思病了,只可惜江渡邋遢的厉害,实在没半点吸引。那女子忽的语气一变,冷冷道:“这位先生,你怕是认错人了。”

        江渡举着灯盏,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事情,故作惊叹道:“难道这堵墙后,不是楚红药楚姑娘?那可稀奇了,世上怎么还有第二个人能如此令人心动?”

        那女子语气又变的妩媚轻佻,慵懒道:“红药哪里有什么美貌,只不过世上的人都想欺辱我这样一个弱女子,找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女子活在世上,不就是一幅画么,越是好看,越是名贵,若是这画不合心意,就买来卖去,价高者得。”

        江渡虽看不见她神色,却也听得出来这哀怨之情,若是换位正人君子来,只怕要拥入怀中好言劝慰了,只是江渡不是正人也不是君子,只是条丧家之犬罢了,何况楚红药当初杀人剥皮的本事可是厉害的很,那一双纤纤玉手不知道沾了多少心头血。江南三道哪个不怕她的手段,却又哪个不想与她同衾而眠?

        江渡笑着道:“楚姑娘此言差矣,你虽有远胜画上人的容貌,却也不是什么弱女子吧。”

        楚红药随手拿过床头一枚铜镜,细细端详自己容颜,轻声道:“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红药只不过杀几个坏人罢了,怎么就不算弱女子了。我一介女流,被关在这地牢里,还算不得弱么?”

        江渡哈哈大笑,“弱,怎么不弱,若是强,便该杀了宋归梦,而非被关在这地牢里了。”

        楚红药放下铜镜,捂住心口,泫然欲泣,“明知妾身娇弱,公子还来取笑妾身,实在令妾身心寒呐。”

        江渡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个疯女人,回到地道尽头那件小屋。

        而楚红药缓缓起身,摸索着燃起桌上烛火,将幽暗囚牢亮起一丝微光,照亮她青丝娥眉,照亮她娇柔身段,照亮她一双空洞双眸。

        这美貌冠绝江南三道的女子,双眼竟被人生生绾去,这幅美颜画像之上,从此有了缺陷。

        楚红药缓缓坐在梳妆台上,轻轻念着一个念过千百次的名字,仿佛青梅唤竹马,菟丝附丝萝,无限深情,百般哀愁,千种难过。

        她轻声道:“宋归梦啊,我何时能杀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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