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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紫禁,紫禁


赵稼其实是位很耐看的姑娘,尤其是她寻不到路的时候,两眼映出的迷茫以及对自己方向感没由来的自信交织在一起,显得很是有趣。此时她行走在长安城不知何处的街道之上,望着四周游人如织,感慨长安城繁华之时,亦有些后悔,方才没有问清如何去到城东。

        “若是师傅在就好了,”赵稼望着远处隐约的宫墙城楼,心想:“那便是紫禁城?师傅说紫禁城在长安城正北。东、南、西、北,那我在城南?”

        她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既然自己在紫禁城南,那必定是在长安城南。

        “这边是南,”赵稼指了指自己脚下,又抬起右手,“这边是东。嗯,没错了。”

        只是又迟疑片刻:“我去颍州的时候也沿着东北方向走的。会不会又走错?师傅说,若是迷路,就找个本地人,礼貌些问路便好。是了,问路便好。”

        打定主意的赵稼,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在归州时也问过去颍州的路,当时那位大娘指的是东,可自己一路走过来,就到了北边的长安。

        年轻姑娘于是边走边问,走一段,问一段,她内力深厚,也不惧这酷暑,只是走着走着,走到日头向西而去,却没见着魏远书说的“许多客栈”,心想:“心想,长安城这么大啊,不过也该到了吧。去问问前边那位先生吧。”

        赵稼快步走到那卖糖葫芦的身后,轻声道:“这位大哥,请问城东怎么走?”

        卖糖葫芦的是个中年汉子,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转过来一瞧,惊讶道:“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

        “嗯?”赵稼一怔,也是惊讶道:“是你呀,你走的好快,我刚刚才在后边看见你呢,莫非你也擅长轻功?”

        那汉子苦笑不得,指了指身后的那棵树,说道:“姑娘,我一直在这儿啊,人会走,树总不会挪地儿吧。”

        赵稼瞧着这熟悉的树荫,哀叹一声,喃喃道:“我要是棵桃树就好了,种在师傅林子里,省的总是迷路。”随即又向那小贩问道:“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卖地图吗?”

        小贩摆摆手,一边低着头收拾摊子,一边回道:“姑娘说笑了,长安城的图只官府里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私藏是要被判刑的。”说着,随手指了个方向:“喏,那边,京兆府有。不过要我说啊,姑娘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长得也俊俏,说不得还是江湖中人。这长安城啊,外乡人是很容易迷路的,一迷路啊,麻烦就大了。虽说最近圣上开了宵禁,可总有些混混啊盯着你们这些外地人,你要是敢动手,他们就喊巡捕司的老爷们,那可就麻烦了。我说啊,你不如找个地方随便住着,城东客栈好是好,那也不近啊。你瞧着也不像那些个多么厉害的大侠,还是先去附近找家店住下吧。”

        讲完这一通,小贩打包好货物,直起身子来,“你说是吧,姑娘。咦,人呢?”

        抬起头,面前那个青衣姑娘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在赵稼一头撞入长安城的波澜之中时,时若闻亦先后过了紫宸殿、圣王阁,又绕过清神门,入到东三宫之中,见了太子禁卫统领秦望。太子禁卫不同寻常禁卫,挑选的是身世清白的平民子弟,当中即无官宦世家也无江湖大派,底子干净,动作也干净。秦望是个年轻人,去年才满二十,相貌平平,做事尽心尽力,仔仔细细地领着时若闻走遍了这东边的三座宫殿。

        东宫二字古而有之,本朝则有三宫立于东。紫禁城中,宫、殿、阁、府的规制,都是礼部的官员费尽心思定下来的,当初定谦抑宫时,对那“谦抑”二字后边,究竟是殿、还是宫,礼部两派各执一词,有的说谦抑二字“非储君言也。”,有的说谦抑“事礼,何不能言。”,最后太祖实在听不惯扯皮,拉了礼部的官员喝了一通酒,乘着酒醉抓阄,把这事定了下来。

        不过据说那两团纸写的都是一个“宫”字,只是俱往矣,谁还能去查不成。

        这正阳、谦抑、博物三宫,是紫禁城内九宫之中象征道、儒、墨三家之宫。那场百年之祸中,这三家是俗称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墨家更是在最后转为奇门,专研机巧。然天道也好,武道也罢,终归脱不了一个人道,墨家也有“遍物不博,不足于游”的教诲,这三家立在东宫储君这里,实则是有些期望的意思的。

        时若闻非是博古通今的那类大儒学者,也就只是听听记记罢了,至于这东宫原来是何典故、有何讲究,他全然是不知道的。韩重阳在这宫中呆的久了,知道些只言片语,有一次领着一位精研古礼的老先生进宫,授太子礼道,在出宫时,还曾听他呢喃着“时过境迁。”四字,瞧着神色颇为萧索,据说回去没几天就去世了。

        熟悉过东三宫后,秦望将二人送至清神门处,功夫做足,却不显得谄媚,时若闻对他颇有好感,问了一句家世,发觉二人竟是同乡,不由得也心生亲近之意。

        只是思及那几十年没回去的旧土,也不免有背井离乡之感,微微叹一口气,时若闻拱手道:“秦统领,便请回吧。这一番辛苦你了。”

        秦望面色平静,对二人行了礼,直起身子来,补充道:“太子殿下为圣上置办寿礼,明日才回,故而今日没能召见时大人。他托我谢过时大人,说他常听圣上讲起你,对你很是尊敬,说你青出于蓝,是巡捕司百年来难得的人才。”说罢,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时若闻连忙扶起他,平静语气之中似乎有些荣幸,说道:“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太子殿下言重了。”

        而韩重阳在一旁,微笑着束手而立,似乎并不在乎太子说了什么,倒是笑眯眯地对时若闻道:“时大人,秦统领也是用刀的,你是当世刀法大家,不如教他些什么,也算是尽同乡之谊了。如何?”

        时若闻一时摸不透韩重阳的意思,迟疑道:“这,妄动刀兵,是否不合规矩?”

        韩重阳笑着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为二人留出一片地方,揣着袖子,语气轻和:“无妨,咱家在这儿呢。”

        清神门下,时若闻和秦望对视一眼,时若闻瞧出秦望眼中些许炽热,沉吟片刻,退后五步,倒持横刀,以刀柄对秦望,做守势。

        秦望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虽是久居深宫,但却并非坐井观天之人,时若闻重回长安的功绩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和西域比起来,禁卫的演武简直像过家家。况且他一路走来,观时若闻持刀姿势与步伐呼吸,亦能看出来他武道修为,比他秦望高了不知道几层楼。

        时若闻既然起了这个头,秦望亦是正色道:“谢时大人。”随即后退三步,他身为太子禁卫统领,腰间挂双刀:一者长柄直刃,朴实无华,是禁卫通用的长刀,一者较短,饰有螭吻首,是统领出入宫城的凭证,是为仪刀,秦望摘下那柄短刀,先敬紫宸殿,再敬身后太子寝宫,最后向时若闻施弟子礼,随后佩回腰间,拔出长刀,凝神以备。

        时若闻见他行为,面露赞许之色:秦望守君臣礼,弟子礼,以礼相待,做守势,是借皇城之势应对时若闻,若是时若闻没记错,这是《假梓亭话》里借势一说,秦望做的倒是像模像样。

        只是时若闻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秦望虽为太子统领,但尚是稚嫩,太过刻意,就落了下乘。而秦望眼神之中露出一丝紧张,握紧长刀刀柄,聚精会神地盯着时若闻握刀的手,似乎在寻找破绽。

        既如此,时若闻便给个破绽,他忽然平静道:“秦统领,尽力而为。”

        话音落地,听得刀刃破空声袭来。秦望以长刀直刺,如青蛇赤蟒,似乎是要以快取胜,但时若闻比他更快,径直以刀背击中秦望长刀七寸,秦望攻势一顿,却没出现半点停滞,而是直直按下刀柄,将长刀挑起,取时若闻咽喉。

        时若闻面色不改,手中横刀画一道弧,将长刀挑向更高处,欺身向前,以刀柄点向秦望眉心,要以短兵相接。而秦望咬紧牙关,狠狠将长刀压下,却在临近时若闻脖颈处时骤然停下,而弄晴刀柄已点在了秦望的眉心之上。

        “承让了。”时若闻收回横刀,后退几步,见着秦望有些懊悔,大概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问道:“秦统领,你为何要想着速战速决?”

        方才秦望使刀时,专攻不备,走的是快准狠的路子,要拼着先发制人胜过时若闻。这路子以弱击强时,往往有奇效,秦望习武日子不短,这个自然知道,此时时若闻却有此问,秦望不免疑惑,反问道:“有何不对?”

        “对,也不对。”时若闻语气平和,“你即已借势,就该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我是个俗人,不懂道士和尚们讲的气机流转,只知尽力而为四字。你借的势,是明处的,但你自认会输,便落了下乘,所谓‘危楼高百尺’,就是说你莫要怕,否则势愈高,就摔得愈惨。”

        秦望沉思片刻,刚要说什么,时若闻却提高几分音量,正色道:“这还只是开始。所谓借势也好,失势也罢,都是比拼内力时才算得上关键,你刚刚输给我,不是技巧不如我,是招式太多,用不上来。你先以那形似青蛇捕食的一刺取我胸膛,本是个不错的开始,但为何我打中你七寸后,你仍要抬刀?”

        秦望脱口而出:“一鼓作气。”

        “非也,”时若闻摇摇头,反驳道:“我明明打中你弱点,你哪里还有什么势可言。”

        秦望却疑惑道:“《亭话》一章中是如此写的。”

        时若闻轻声笑了笑,平静道:“《假梓亭话》我也学过,天下武夫都学过,但书上写的不能全然拿来用,蛇吞雀这一章,捕蛇者击中青蛇七寸,青蛇转而刺捕蛇者咽喉,是变招一说,但青蛇非你,我亦不是捕蛇者,你即已经认了自己为弱方,就该以蛇吞象应对。”

        秦望恍然大悟:“全力而为。”

        时若闻见他还算有点悟性,笑着道:“很聪明。强弱自有其理,莫要做那墙头青草。”

        秦望收刀入鞘,俯身作礼,韩重阳在一旁笑眯眯地鼓掌,称赞道:“时大人好功夫。学到了,学到了。”

        时若闻面露一丝自豪神色,说道:“过奖了。那便走吧。秦统领,后会有期。”

        秦望起身抱拳,恭敬道:“时大人,韩公公,不送。”

        于是乎,时若闻与韩重阳又往宫城以西行去。过几重宫墙,见亭台楼阁,才知坊间传闻真假掺半。九座宫殿是真,却有两座已然弃置不用;掖庭里也没有所谓前朝遗族,只是些宫女和罪妇一类罢了;太极宫也只是个统称;至于所谓皇上豢养娈童,或是后宫佳丽三千,其实也纯属无中生有罢了,时若闻见着的皇后娘娘,是个患着顽疾的妇人,容貌姿态虽好,却有些不见天日的苍白神色,见着二人也没多问什么,据韩重阳说,皇后娘娘好静不好动。

        而余下的几处地方,无非也就是内务府一类,除却几座大殿不可随意进入外,时若闻也算是把这偌大紫禁城绕了一周。

        紫禁城的宫墙并不高,比外边低得多,时若闻原以为进来满是阴森阴影,却不料这宫里,只怕是世上最光明正大的地方,一来并无传闻中数以万计的宦官宫女,二来也因律法森严,皇上虽是天下共主,但本朝对皇权的约束,以朝堂为主,江湖为次,韩重阳在介绍这些地方的时候,不无感慨道:

        “龙椅可凉,不好坐。”

        这话他倒是不觉的大逆不道,反倒是露出一丝心疼。

        时若闻并未流露太多感情,他一路上走来,但见紫禁城中,虽无多少华贵至极的装饰,但城墙砖瓦之坚固,分明是按边塞的要求来建设的。他每走到一处,就假想水火灾情,或是外敌闯入,但往往会在下一刻见着一口井、几处禁卫,或是偌大铜锣、擂鼓。再回想所走过的弯弯绕绕,这紫禁城只怕不是靠武力禁绝江湖,而是靠着这无孔不入的网。

        这座蛛网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通过城楼、哨岗、巡逻、密语,传达到蛛网正中的皇帝陛下耳朵里,而天下的动静,则由另一只网负责,这只网由巡捕司、缉律司、州府县衙、或明或暗的巡查使共同织就,或许还有些不为而至的黑暗之下的网。

        这些网一时使时若闻有些怀疑,坊间传闻中“碌碌无为”或是“沉迷奇巧淫技”的皇帝陛下,是否真的想看上去那么虚弱。

        他跟着韩重阳绕过诸座亭台楼阁,最后见着的,是那座相思阁。这是这座城池中,最小的一座阁楼,然而其装饰之华美,真称得上精妙绝伦:有白玉作瓦,青松隐掩,即无高墙蔽日,亦绝风过累物,朱红木门半掩,隐约见着当中几方翠绿石桌。抬头看,二楼檐角一串风铃叮叮作响。

        时若闻一时好奇,那扇门后是哪里。

        韩重阳朝着这小楼作了一礼,并不多说什么,只说这是太祖思念旧人而建,无人可入,皇上也不行。

        绕过这小楼,拐几道弯,再走过最后一道华策门,韩重阳站定,笑着道:“时大人,您可记住了?”

        时若闻知道,这趟路算是到了尽头,微微躬身,谢过韩重阳,又随口谈些宫中禁忌,便沿着那路,朝着宫墙而去。

        走过两面绝美壁画时,时若闻轻轻拍了拍手中横刀的刀背,笑着道:“你也辛苦。”

        而韩重阳目送时若闻离去,脸上笑容依旧不变,只是手中多了一枚扳指和坠子,瞧着成色不错。这位穿着朴素蓝衣,手执拂尘的宦官,静静地站在华策门下,白净脸庞之上闪过一丝疲惫,走这一趟路也很累的。

        韩重阳轻轻握了握拳,再松开时,手中珍贵玉器化作齑粉,消散于华策门下。

        “唉,守不住财,真败家。”

        韩重阳小声自言自语,拍了拍手,继续揣着袖子,转身走着那些走过千百次的路,一路上与相识的太监宫女打个招呼,替皇上给禁卫道声谢,路过相思阁时听一听风铃声。宫中的人他都叫得出名字,大部分还能说出生辰,只是很少算的上熟识罢了。当初和自己一起进宫的那几个,这些年里走的高,但有些快,所以零零碎碎、陆陆续续都消失在不知何处,只剩下韩重阳一个。他既没有小聪明,也没有大智慧,这么多年来也算不得圆滑,只是感激皇上当初没另眼看自己,所以活到现在罢了。

        韩重阳有些怀疑自己老了,因为最近总是想起皇上还是十三皇子的时候,读书挺认真的,自己顺带着学了不少东西。再往后习武练剑,也都只是侍奉皇上的时候,顺便瞧了几眼罢了。

        他走到那诡谲林园里,走到那亭子前,对着空无一人的亭子,轻声道:“皇上,奴才回来了。”

        亭子里的阴影无声无息,但一个穿着龙袍的身影忽然出现,宽眉细眼,瞧着有些疲惫,咳嗽几声,问道:“什么结果?”

        韩重阳摇摇头,平静道:“燕北知与时若闻不和;时若闻无意留下百尺天玄;秦望未能试出什么,时若闻未曾使内力。”

        皇上低低地叹一口气,又问道:“如何?”

        韩重阳点点头,轻声道:“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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