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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难断


  时若闻见董武柏眼神闪烁,眉梢露出一抹隐秘喜色,旋即隐藏于肃然语气之下:
  “想必董大人也知道,昔日隋延平跟随太祖征战多年,战功赫赫,勇武智谋均是世上少有,太祖甚至有过禅让的想法。后隋延平竟起兵叛乱,险些令中原又归于乱世,太祖震怒,处以极刑。”
  董武柏无奈地苦笑一声,心想何止是极刑两个字能说全的。昔日太祖与反王隋延平两人从祖地揭竿而起征战四方,生死都一起走过,却没能善终。关于隋延平谋反的起因已经被埋没在史书中,没人知道为什么两个沙场上走出来的同袍兄弟,最后自相残杀。反王隋延平伏诛后,太祖将其抄家灭族,并下令隋氏子弟永世贬为庶民、不可为官吏,刑部断案,有隋姓子弟牵连者罪加一等。
  那是本朝最重的一桩处罚,也是太祖在位时所下的,唯一一起灭族的旨意。从隋延平后,本朝再无封王一事。
  “东海王隋延平,往日是太祖之外第一权贵,世上无人能出其右。倘若是他,确有能力建立起什一堂这样的组织。因此,巡捕司决定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
  董武柏望向时若闻的眼神多了几分莫名色彩,他轻声提醒道:“时大人,太祖有令,东海,哦不,反王隋延平谋反一事,不可再查、不可再提、不可再牵连。”
  “这是自然,”时若闻并不否认,只是换个说法:“巡捕司所查,是什一堂,并非隋延平。”
  董武柏深深地看了时若闻一眼,心中不由得对巡捕司有了几分新的认识,一时间有些质疑和提防,却又想到时若闻敬重自己才冒着风险讲出这些话,心中霎时满是愧疚。
  时若闻认得这眼神,朝中大臣望向巡捕司的,大多都是这般提防,董武柏还算有良心,没当场质问他时若闻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烛火悠悠,室内多了几分寒意。
  “巡捕司顺着这个查什一堂,果然查到了东海。东海那处,民风淳朴,但有祭祀之风盛行。我们查来查去,经由一座淫祠,查到了一件案子。这案子牵涉隋延平旧时布置,其中诸多细节与什一堂极为相似。只可惜,往事久矣,线索终归太过模糊,查到最后,其实算是一无所获。”
  “算是?”董武柏听出一丝蹊跷。
  时若闻手抚横刀盘膝而坐,仿佛陷入回忆:
  “东海也是武风昌隆之地,我们追查什一堂的时候,是以一柄短剑为线索。那短剑三寸又七分长,鲨齿作柄,金缕为带。董大人或许不知道……”
  “我知道,”董武柏神色越发凝重,出声打断时若闻,说出了那柄短剑的名字:“玉灵。”
  “不错,玉灵。”
  玉灵短剑,是太祖于东海征战时所获神兵。当时在一处无名洞窟中寻到一长一短两柄剑,太祖持长剑,其名为九渊,隋延平得短剑,其名为玉灵。这两柄剑随二人征战数十年,后隋延平获罪,家产尽数抄没,唯有这一柄短剑下落不明,太祖曾以万户侯为赏,想找出这柄短剑,终无所获。
  而太祖皇帝死前所颁遗诏中,这万户侯的悬赏仍旧在,只不过从“归还于朕”变成了“陪葬”罢了。
  这种细节讲出来,董武柏彻底由半信半疑,变为了惊诧,不由得开始思考,倘若什一堂确为隋延平布置,大理寺又当如何应对。
  摇晃的烛火映照出时若闻的闪烁眼神,仿佛有一团火在那儿燃烧过,现在只留下余烬。
  “具体的过程,请董大人原谅,在下不能说出,事实上,若非碧落楼确有记载,连我也不敢相信此事是真。而结果便是,什一堂可能是隋延平在意图谋反前布置的手段,但太祖面对内忧外患时,决定抢先平定东海,以至于许多后手未曾面世,便因隋延平伏诛而消亡。”
  董武柏脸色阴沉如水,被这惊天的秘闻震惊。这布置绵延至今令他惊诧。隋延平此人有智将之称,无论是大小征战还是治理朝政,都没有出过半点纰漏,那他做的布置,又会有什么样的力量?
  董武柏想不出来,也无法想象,他手指轻轻按住桌上的卷宗,喃喃道:“若是反王布置,许多地方就解释的通了。”
  “不错。”时若闻心想:若是反王布置,什一堂能在朗朗乾坤下隐匿踪迹,无人能查清渊源的原因就简单了,因为这天下本就是他鼎力打造的,在乱世之中布置些后手,待到时机成熟再串联起来,对于隋延平而言绝非难事,甚至有可能,这只不过是一些随意布下的暗棋,如今失了旧主罢了。
  董武柏当即挥袖起身,“时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我须进宫面圣才是。”
  “不可,亦不必。”时若闻并不阻拦,只是坐在那儿,平静道:“巡捕司立足朝堂全赖皇上信任,这种大事,早在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上报御书房了。董大人此时去,也不过画蛇添
  足。”讲到此处,时若闻露出一丝莫名神色,“何况,这事情,董大人本不该知道的。”
  董武柏一拍额头,骂道:“我这个糊涂脑子,”旋即盘膝坐下,拱手道:“是我鲁莽了,时大人不惜坏了规矩告诉我,我竟然还想着面圣,真是糊涂蛋。”不过这确实也正常,隋延平之乱并非止步于天观年间,在之后,也有许多故事牵连于他,朝廷对此,向来重视。
  时若闻点点头,表示自己可以理解,却又露出遗憾神色,说道:“若是以反王隋延平为出发点,推理什一堂的行事逻辑,便有许多地方可以解释。但天观三年距今,已经三代帝王,太久了,巡捕司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查案不是胡乱猜测,需得有的放矢,只是,只是隋延平,又该怎么查呢?唉,不知我这幅残破身躯,还能否亲眼见到什一堂伏诛。”
  说罢,时若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暗自运功于穴道,挤出几条皱纹来,在微弱烛火下更显疲态。
  董武柏是读书人,读书太多,见惯青史之上英雄迟暮,此时更有所感,不免感同身受,眼神之中多了几分钦佩。他身为大理寺少卿,虽是文官,但却与别的官员又有不同,看巡捕司的眼光更公正一些,对时若闻的了解也更多一些。情景交融之下,对这位孤身在西域二十年的捕快,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敬意,只觉有此知己,万死不辞。
  时若闻静静感受着董武柏的情绪变化,心中叹息。读书人总难冷静,这位董大人正直勤勉不假,城府却并不深,与别的官员一比,甚至可以说有些浅了。读书人慷慨激扬也好,怒发冲冠也罢,简而言之便是被情牵引的可能更大罢了。
  “时大人,”董武柏暗自下定决心,喊了一声,时若闻抬起头来,面露疑惑。
  “其实……”
  讲了两个字,董武柏却又不说话了,怔怔地愣在那儿,心里又想到大理寺的规矩,一时间左右为难,只觉若是不讲,对不住时若闻肝胆相照,若是讲了,却又觉得有些不妥。顿时欲言又止,急的至叹气。
  时若闻见着火候快到,最后便又加上了一句:“董大人,今日的事情,切莫告知旁人,一切仅为破这案子。这线索来之不易,万一隔墙有耳,恐坏了大事。其实在下也有私心,须知青玉洲不是寻常江湖门派,这案子关联到门中亲传,案子早破一日,或许朝廷与巡捕司便可免许多麻烦。”
  这番话讲的万分诚恳,好似时若闻真是一番好意,好似时若闻真心站在巡捕司的立场上,希望江湖与朝廷各自安好。面对如此一个捕快,董武柏顿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满怀敬意道:“时大人尽职尽责,只为天下太平,这才是最大的规矩。时兄,你今日既先为我坏了巡捕司的规矩,我也不妨告知与你,其实这大理寺内,便有关于隋延平当年谋反一案的详细卷宗。”
  时若闻心道果然如此,脸上却露出震惊不解:“这……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当初隋延平一案,牵涉众多,刑部、大理寺均无权过问,最后,是皇上亲自在紫宸殿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自己写下的判决读给文武百官听,也是皇上亲自下令,隋延平一案所有文牍移交内务府,永远锁在最深处,不可也不必检查是否蚁蚀虫蛀,后人也无须再翻旧案。
  应当在内务府深处永不见天日的卷宗,又为何会在大理寺?
  话匣子已经打开,董武柏也知道停不下来,干脆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左右瞧了瞧,幸好此地在大理寺偏僻处,平日无人来此,自然无人会来窥探。董武柏稍稍定了定神,坐会原位,开始讲述:
  “隋延平的案子,本来确实是太祖亲审,刑部、巡捕司、大理寺、御史台多方出面,最终定下来的。太祖在紫宸殿亲自发言,说要将这案牍永存地下,这话不假。但时大人也知道,隋延平一案,是开国以来、迄今为止的所有案子里,最大、牵涉最多、判刑最重的一件,当初太祖铁了心要严惩,连‘隋姓子弟永不录用’的话都说出来了,结果天下数十万隋姓纷纷改名,这可不是小事。”
  “本来,这案牍也确实就在内务府,也没人敢去碰,大理寺更不敢。可是啊,说出来时大人或许觉得不信,其实,是太祖自己拆了封条,捧着卷宗在内务府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派人一个年轻内侍,牵着一匹瘦马,带着一箱子卷宗,送到大理寺。若非那圣旨盖着玉玺,只怕也没人敢信。”
  时若闻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董武柏答道:“当时的大理寺卿也曾入宫问过。太祖只说:这卷宗在宫里,他总想去看看,摆在大理寺,宫里清净些。我想,或许睹物思人吧。”
  时若闻食指在横刀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细微声响,“那箱子里,果真是卷宗?”
  董武柏却也无法肯定,“皇上确实让人送了过来,也确实
  和当时的大理寺卿说过这些话,这都是大理寺传下来的事情,总没人敢拿这个开玩笑。况且,我在大理寺,也真正切切看过那个箱子。”
  时若闻眉头一挑,有些急切道:“里面是什么?”
  董武柏摇摇头:“箱子上没有封条,但带我去的前任大理寺卿对我讲了这些事情,告诫我:虽说这确实是太祖转交过来的,但其实内务府与大理寺都没有交接的记录,到了现在,这文牍其实名义上,还是在内务府。当时也没有旨意,除了太祖、那个送箱子的内侍、内务府旧人以外,世上只怕唯有大理寺卿知道了。自古君无戏言,既然太祖说这卷宗在内务府,那这卷宗便就依旧在内务府,永不会变,而大理寺这口箱子,无非是个过往的遗留,每日扫一扫灰便罢了。”
  时若闻本也知道这事,但再听一遍,却还是能感受到当时的一些悲哀,亲如手足,最后却反目成仇,何其不幸,太祖一生戎马,丰功伟业之后,却还是不想看到这卷宗。
  董武柏继续道:“其实这箱子里的东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或许,太祖只送来一个空的,又或许,案牍依旧,又或者,早就被虫蚁清扫一空。”
  时若闻沉思许久,“艰难”开口道:“那这箱子,如今还在原处吗?”
  董武柏点点头,“我每几日都要去看一遍案牍库,那箱子没人敢动,只是偶尔我去清扫积尘罢了。”
  言罢,董武柏不再多说。而时若闻盯着烛火看了半天,忽的眼神一凛,起身长揖,沉声道:“请大理寺容我进去,哪怕只看一眼。”
  董武柏一叹,缓缓起身扶起,也是面露难色,“按理来讲,时兄是巡捕司神捕,本就有权翻阅刑部和大理寺的文书,就连内务府,也不过是求一个旨意的事情罢了。但这事,时兄应当也能看出难处。”
  那箱子是太祖隐秘送来,只寥寥数人知晓,其实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下一任大理寺少卿和大理寺卿,又或许再过几年,这事情就会永远埋在历史的尘埃中,那箱子会被送往何方无人知晓,但一定会不留痕迹地消失。
  但如果要打开,就难免会触及旧日避讳。历任大理寺主官并非不好奇,只是不必打开,打开于现状无助,却会沾染麻烦罢了。
  时若闻露出激动神色,却又强自“抑制”下去,沉声道:“董兄,并非我想看那陈年的旧事,只是,哪怕一丝线索,都会让巡捕司和朝廷做很多有用的事情。这么多年,什一堂是一根刺,我哪怕除不去这根刺,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董武柏迟疑片刻,正要说话,时若闻却又道:“太祖从来以民为本,更不是死守规矩的迂腐之人,昔日他老人家革除旧弊、大兴改革之事,史书盛誉。更何况,董兄,太祖将这案牍移送大理寺,而不是找个地方一把火烧了,难道不也是因为大理寺主掌刑罚吗?将此等文牍卷宗置于大理寺,或许,正是让这卷宗起到卷宗应有的作用才是。”
  卷宗真正的作用?董武柏若有所思,深深的看了看身上的官服,想起自己在入大理寺前,也曾厌烦过卷帙浩繁如海的这些玩意,可到后来,才发现这些太祖之重视如此卷宗保存,确有他的道理,大理寺数次整理过往卷宗,往往都能解决当下的问题。
  思及此处,董武柏却依旧觉得不妥,“此言甚是有理,但却仍旧……有些不合规矩。”沉吟片刻,董武柏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是否,先请示皇上,或者至少问一问吴大人的意见。”
  时若闻自然不愿皇上和大理寺卿吴愚谷知晓自己做这些事情,当即道:“董大人,且不论吴大人是否会顾及大理寺而拒绝,单就我与外人告知巡捕司秘闻,便已然是个罪名了。董兄,何况君无戏言,只怕皇上会在乎太祖名声……”
  此言倒也有道理,董武柏犹豫片刻,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神色反复间,瞥见满屋案牍文书,想到自己只不过听到什一堂的消息,便惊讶,只不过查什一堂,便惊慌,一时间不免有几分羞愧,和几分出离的愤怒,本朝文武连同巡捕司,竟被一个什一堂为难到如此地步,难道就因为那不知所谓的一箱子案牍书卷吗?
  董武柏停下脚步,正色道:“此事亦为我分内事。”
  时若闻一喜,却又露出踌躇神色,董武柏见他又生犹豫,不免发问,时若闻却道:“董兄,我料想,大理寺从来的规矩,你们应当对那箱子视而不见吧。”
  董武柏一愣,笑着道:“时兄有心了,我既已答应,自然不在乎这些事情了。”
  时若闻却摇头,神色坚定:“已有过错,却不能再深了。董兄为我失了规矩,却不能再落下话柄,何况这本就是巡捕司的职责,董兄就莫要与我争了。”董武柏自然更觉时若闻是个值得结交的好友。两人相互几句,最后却还是拗不过时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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