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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交易


  书生丙的话音落地,四周囚室便不约而同保持着静默,等着时若闻开口。
  时若闻倒不着急,笑着道:“阁下若不是口舌太多,多闻楼也不会将你做弃子。”说罢,朝众囚室一拱手,朗声道:“巡捕司雷泽的规矩,大家也都懂得。时某粗人,不讲漂亮话,在场诸位每一个本都罪当至死、株连九族,但或多或少与巡捕司做了交易,换得些许生机,今日时某入到这九幽之下,是想请教诸位一个问题。”
  囚室间传出个粗糙至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石板上磨刀,令人很不舒服,好在他讲的话不多,只四个字:“规矩,筹码。”
  这话简单,时若闻却明白是何含义。雷泽囚禁这些曾雄踞一方的恶匪,本就是为了他们身上的一些秘密,卢无恚、书生丙、陆道玄等人,在入狱前皆是手眼通天的豪客,他们对各自山头的了解,是巡捕司比不上的,碧落楼再怎么神通广大,能做的、能查的也都有限,故而巡捕司设雷泽,以生为代价,幽禁众人,若有需要,则以筹码交换,这么多年碧落楼少说三分之一的基业,是从雷泽中众囚徒骨髓里吸出来的。
  而这以筹码换情报的规矩,也是众人一入雷泽便知道的,然巡捕司毕竟是关押者,交易用何种筹码,却不是这些被关押者能决定的。
  方才问话的,入狱十五年,曾执掌过江南漕帮生意三十年,至今金陵城中黑市挂的,还是他的名头,他叫尚文,割裂朝廷与江南水运三十年,直至巡捕司将其捉拿归案,空缺了三十年的两河漕运使才匆匆上任。
  时若闻不急不慢,笑着提出一个新奇想法:“尚帮主此话不错,不过在下却想着,这过往都是巡捕司提筹码,诸位斟酌,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今日时某大胆,请诸位先提筹码,可行?”
  众人一时惊疑,摸不透时若闻心中是何想法。过往巡捕司遇到疑案,若有需要便回来与众囚徒做交易,换取于破案有关的情报,用以交易情报的筹码都是巡捕司提出,或许是些温水热食之类的外物,或许是几句不轻不重的、关于外边的消息,或许是纸笔,或许是几本闲书,或许是替他们做些事情。千奇百怪,任何事情对于这些不见天日的囚犯来讲,都可以是筹码,他们或许会斟酌和讨价还价,但对于处在这样一所监牢的人而言,没有被压抑沉闷的空气逼疯、没有被清冷和枯寂同化,便已经是大毅力了。
  但今日,时若闻却要请他们先讲,大有慷慨气度,实在反常。卢无恚冷笑一声,高声道:“时捕头大方,卢某也不惺惺作态。我想请巡捕司替我把蜀州知府杜云萍的狗头提来,到时候剑南道大小帮派全送巡捕司做礼,如何?”
  时若闻轻笑一声,“杜云萍杜知府,如今已辞官归隐山林,著书立说去了,早就不是什么蜀州知府。至于剑南道,卢无恚啊卢无恚,你入狱这么些年来,当初的心腹死的死散的散,剑南道早就换了主人,你难道会不知道?”
  卢无恚自然知道,他狂笑一声,喊道:“剑南道山岭无数,险峰迭起,莫说卢某入狱不过十年,纵使再过三十年五十年,我的布置,巡捕司也情理不干净!”
  此话不假,但时若闻却直觉悲哀可笑,轻声道:“卢无恚,你入狱已然十三年。”
  卢无恚霎时沉默,过了杯盏茶的时间,才朝旁处喊:“老鬼,你记的时间该改一改了。”他本是狂悖之人,此时语气却带了几分萧索。而时若闻这句话一出,一边囚室忽的传来一个衰老而惊诧的声音回道:“卢家小子进来已然十三年?那边的后生,如今离祥和三年,已经二十七年?”
  这老翁声音衰老,但并不微弱,只是有些轻微乡音,时若闻大声答道:“祥和三年距今确已二十七年,如今是正元初年六月份。”
  那老翁先是沉默,随即有些疲惫道:“罢了罢了,后生实在,有什么要问的快问吧,老头子累了。”
  时若闻一喜,却并不发问,而是耐心道:“庞先生请稍候,依着规矩,剩下的人,自也可提筹码。”
  这位庞先生,入狱二十七年,是太宗执政时盘踞岭南一带的绿林之首,一度使同在一地的般若剑阁紧闭寺门三日,风头一时无二。庞先生三字不是他名字,但他真名早就没人知道。
  庞先生不再说话,书生丙却似乎是有所察觉,出声质问道:“且慢提什么筹码。时若闻,你巡捕司碧落楼手段高明,多年基业不是轻易得来的。我等虽自认算得上耳聪目明,却也已在这儿呆了多年,时过境迁,那些秘密的价值自然大打折扣。你费这等功夫,这等心思,要问的事情,只怕不一般吧?”
  时若闻倒也坦荡,“不错。”
  一直默不作声的陆道玄忽的开口问道:“巡捕司你能做主?”
  时若闻一振衣袖,笑着道:“在下忝为神捕
  ,职权之内,自可做主。”
  这话模棱两可,陆道玄唔了一声,不再多话,倒是那老妪呵呵一笑,隔着石壁都似乎能看到有只老枭在扑棱翅膀。
  “时若闻?这个名字老身倒是没听过。上次听人说,姓魏的养老在家,巡捕司一时无人继承神捕名头,可我寻思着沈家二子和白零落那个老顽固都在,没道理空着才是?”
  时若闻态度诚恳,一幅知无不答的样子:“沈家二位前辈在魏大人退隐后也金盆洗手,白大人殉职于边关。”
  “死了?”老妪猛地起身,听得见她脚步声,“姓白的死了?”
  “不错,”时若闻答道。
  巡捕司白零落,据说昔日与这位东海女主人有过故事,过往的人下来前都被告知不可谈起,如今看来,确有其事。囚室中的老妪默然不语,半晌,才幽幽地叹一口气,道:“算你有诚意。”
  比老妪进来的早些的几个老人,大多都知道昔日的名捕白零落与这老妪的传闻,但过往巡捕司诸多捕快对老妪旁敲侧击的关于白零落的问题都避而不言,此时时若闻却明说出来,这般明确态度也着实令众人惊讶。
  原为灵谷寺俗家弟子的诚慧似乎也起了心思,开口道:“时若闻,我不曾去大漠,却也听过你的名声,你真能做主?”
  时若闻自然大包大揽,笑着道:“在下忝为神捕,不必欺瞒。”
  众人是见过风浪、搏过生死的,此时心中却只一个念头:这姓时的要下套。
  一个清冷的女声淡淡一笑,语气尖锐:“若是漠北名捕时若闻来和我讲这句话,我信;但若是长安巡捕司神捕时若闻来和我讲,我却怎么都不敢信。万事万物,万人万性,只要一进长安城,都会被涂成漆黑,再没半点分别。”
  对这个女子,时若闻却保持着沉默,并不答话。
  韩雪衣,曾是明面上的巡捕司名捕,长安总司派往金陵城理事的天字第一号捕头,无奈因着一桩狗血至极的故事,一步步滑向邪路而不自知,后来巡捕司拍板,用个不太光彩的骗局做局,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说起来,若不是韩雪衣因这起案子而被打入雷泽,时若闻倒也没个合适理由回长安接任空出来的那一个知事捕头。
  不过韩雪衣经此大变,心智全改,变得偏执残忍,昔日英姿飒爽的女名捕此时却恨透了长安城,恨透了长安城里布局的人。
  时若闻不答话,是因为他始终是巡捕司捕快,这桩案子的个中内情他也清楚。在雷泽的一众囚徒中,韩雪衣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便是在三年前,只是她性子变的偏激,终日一言不发,众囚徒也少听得她讲话,只有一次穆关陵下来时,韩雪衣咒骂似的喊了几句。
  此时听得韩雪衣发声,卢无恚倒是笑着喊道:“小姑娘,你这句话深的我心,我若是早些遇见你,保证八抬大轿抬你进门。”话讲到一半,他又觉不妥,改口道:“不对不对,你这般真知灼见,卢某配不上,该斩鸡头烧黄酒,做拜把子的兄妹才是。”
  众人哄然大笑,那老妪连声道:“讲的好讲得好,长安城富丽堂皇,却实在是一等一的染缸,我看这位姓时的捕快,也学坏喽。”
  时若闻只轻声咳嗽几声,岔开话题道:“若怀疑我的诚意,诸位自可先提便是,至于些捕风捉影的话,就不必讲出来了。”
  陆道玄轻轻一笑,囚室的窗口露出他久不打理的白发:
  “姓时?少听有这个姓的江湖高手。后进来的许怀安、韩雪衣、书生,似乎对你都颇为认同。你师承何处?”
  时若闻面色霎时一沉,旋即又恢复常态,笑着道:“在下师承平平,谢前辈关心了。”他不答,却自有那书生插嘴道:“陆老前辈有所不知,时若闻师承之人名为周庭,曾做过巡捕司指挥使,一身武艺十二万分的高明,但年少时并不显露,故而名声不显。只是后来做了指挥使,却没人瞧得出来他师承,疑似南楚的传人,但却又步入朝堂。后来涉嫌谋反,被斩首了。”
  时若闻沉声道:“倒是多谢。”
  陆道玄听得谋反,倒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朗声道:“有胆识,是个好汉子。”他话音刚落,那老妪便接话道:“岂止是好汉子,我见过的巡捕司捕快,没人武功高的过他。”陆道玄奇道:“这可了不得,你这小娃可莫要瞒我。”
  他坐了四十年监牢,如今已然八十有余,那老妪本也是五十岁的妇人,被他叫做小娃倒没人觉得不妥。
  卢无恚似乎也是起了谈兴,高声道:“诸位前辈有所不知,卢某平生最敬重江湖高手,陆道玄前辈昔日拳剑双绝,兼修内家功法,中原无人可比肩,已然算是一等一的名宿。但这位周庭,平生不好争斗,可似乎琴棋书画、刀剑枪棒无一是弱项,他就任观
  行校尉时,不知多少江湖好手上门,可到最后,这位周指挥使全打平了。”
  “哦?”陆道玄倒是一精神,“巡捕司观行校尉观江湖行走、察世上黑白,江湖来势汹汹,这位周庭全打平手,实在高明,高明。”江湖分生死胜负不过一刹,可若是打平手,实质上已然胜过太多了。
  时若闻攥紧拳头,神色平静,“谢陆前辈夸奖。”
  卢无恚发出一声怪笑,饶有兴致的继续讲到:“这样一个文物全才,本能大有作为,可惜后来,身首异处。陆前辈或许不知道,这位周庭周指挥使,生平不好武,却偏有大造诣,能与青玉洲论剑,能与般若剑阁论禅,能与七情谷论医,啧啧啧,可惜可惜。”
  时若闻眼神晦暗,暗无天日的地下没人看得见他神色,只有那些火把照在他眼睛中,像是烈火之后的余烬。
  “诸位,”时若闻笑着道:“偏题了。周庭已经离世,世上只有时若闻了。”
  一个愁苦声音从西南方的一间囚室里传出:“时若闻也好,时若见也好,大家伙又有谁真的在乎?我说诸位,这位时小哥也是见过世面风浪的,拿这些话来试探,没用。”说罢,那间囚室中传来铁链碰撞的哐当声,一个缺了半张脸的老人忽的出现在窗口。
  这老人一般的头发全白,另一半的脑袋却寸缕不生,左眼敏锐如鹰,右眼却只是一个空洞,左半边嘴唇干涸,右半边却仿佛被人活活剐去,整副面容怪异扭曲,实在令人生惧。
  昔日江湖有人,掩半面以示人,执掌中原暗市数十年,有人敢直视则杀之,自号琵琶客,真名方枕山。
  方枕山入雷泽三十五年,是唯一一个从未与巡捕司做过交换的人。
  时若闻微微皱眉,高声道:“方前辈可有话要说?”
  方枕山语气之中带着愁苦,似乎有天大冤屈:“我纵使有天大冤情,巡捕司难道能替我伸张?”
  时若闻眉头微皱,并不回答。方枕山性情极怪异,且似乎有离魂症,摘下掩饰残缺的那半幅面具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直呼自己有冤情,但若是再问,他却又稀里糊涂嚷些旁人听不懂的,一会儿讲方枕山以往做过的恶事,一边急着撇清干系,一会儿有哭天抢地的喊冤。但若是你不理,他便不会发疯。
  方枕山低着头喃喃自语片刻,抬起头来,愁苦道:“伸张是不可能了。”说罢转头看一眼左右,笑着道:“这些人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还是喜欢试探,见你不直讲师承,便要从这儿入手。嘿嘿,真是有趣有趣。”
  先前唱和的卢无恚与书生被道破,却也没半点怒意,卢无恚嬉笑一声,道:“方前辈你这话不地道,大家同为狱中人,本该同心协力才是,怎的要讲出来?”
  方枕山瞥他一眼,回道:“这雷泽里三十七个人,讲话的也就你们几个,放什么同心协力的屁?我说别的,你们都哑巴了?这位时神捕,可是来送造化的呀!”
  最后一个呀字,方枕山尖着嗓子喊出来,在空旷牢狱中传出去,听着更刺耳。
  这一尖叫,整座雷泽活了过来。
  东北角一个囚室里,有个腐朽的像是枯木的声音道:“造化?”
  西北角一个囚室里,有个苍老但竟语气活泼的声音道:“姓方的叽叽喳喳,耽误看戏。”
  雷神像正南的囚室里,有人翻个身,懒洋洋道:“巡捕司的造化,姓方的你没见识过?”
  时若闻正前方的囚室窗上忽的露出一团白发来,中间一双眼睛绿油油地,活像只狼,嗓音低沉:“在座诸位,谁没见识过巡捕司的造化?”
  有个高昂如鹤唳的声音笑着道:“见识过见识过,若非巡捕司送我造化,我还不知道我十个心腹八个内奸。”
  而有个充满怨恨与愤怒的声音,近乎咒骂着喊道:“心不净!志不坚!意不诚!”
  又有个缥缈而冷清的声音,嗤嗤的笑着,喊道:“我看是颗烂透了的心肠,不如切了下酒吃!”
  三十七座牢房,除却一个天生聋哑的、一个冷眼旁观的、一个上下打量的,其余人尽皆各说各话,一片嘈杂之中,三十七对目光一齐盯上时若闻,纵使有憎恶、怀疑、迷惘、冷漠、不屑、思索、仇视等等千般情绪掠过,却没有掺杂半点友好。
  时若闻孤身一人站在雷神像下,面对这些如浪潮般打来的恍如实质的目光,像是一页小舟。他笑着拱手道:“巡捕司时若闻,见过诸位。”
  方枕山高声一笑,朝时若闻眨了眨眼,扭曲面容上浮起一丝莫名笑意:“时小哥,多余的试探不必要了,我只问你一句,这三十七只鬼魂的交易,你敢做?”
  时若闻笑了笑,道:“非是时某自傲。连同方老前辈在内,三十七只冢中枯骨,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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