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莽丘上孙策涕泣
世人皆闻刘皇叔三顾茅庐，而得诸葛弼力，又岂知小霸王远涉山川，泣迎张昭乎？
——素衣瑶琴
雨过天霁，三人一路骑马来到山脚下。抬头望去，山峦高耸，林木叠嶂，孙策不由相顾左右，会心苦笑：“荆棘挡道，此路当真不好走啊！”
许是许久没有人走的缘故，以前的山路早已无处寻觅，辨了方向，三人只得各自拔出了佩剑，一路披荆斩棘。路势崎岖，踩着泥泞的土壤，孙策一手牵着【银月】，一手执着【问天】，闷头艰难地往山上半攀半移地走着。
草木青葱，混杂着雨后带有独特香味的泥土，扑面而来。孙策无暇欣赏，身上的新衣，也因为山间的树枝，划出了几道狼狈的口子。
“小心！”
随在身后的周瑜脚下一滑，失手便要坠下去。孙策眼疾手快，回身探手，奋力抓住周瑜的胳膊，兄弟同心，终免大难。
“你受伤了？”不经意间，孙策注意到了周瑜肩头隐隐沁出的血斑，眉头大皱。
周瑜喜穿白衣，衬着点点殷红，分外醒目。
“哦～”周瑜悄然收回了臂膀，用宽大的袖口遮了遮，明媚笑道，“当是昨日庐江一役留下的，些许小伤，不碍事的！”
对于兄弟的故作含糊，孙策有些不满，因此停下了脚步，眸色深深：“如果知道你身上有伤，莽丘一行，我是坚决不会让你来的！”
“我都说了不碍事，就是不碍事！”周瑜避开了孙策炽热的目光，苍白的脸颊透着一丝血红，也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伤势过重。
“公瑾！”孙策轻喝了声，“你要知道，自从你加入我孙策的那一天起，你的性命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你的安危，关系到整个庐江城！若是因此你有了什么闪失，那这『江东二张』，不要也罢！”
“主公！”在头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周泰此时忍不住开口，“泰也觉得，您对于这些所谓的名门高士，过于看重了些。末将倒没什么，可那些一路死心塌地的跟随您来到庐江，任劳任怨、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最后却白白的交到这些手无缚鸡、空负盛名的儒生手上，会让兄弟们感觉主公您待下不公，最后难免心生寒意呀！”
“末将看来，您与周将军暂且先在山下休息，泰一人上得山去，三拜五叩，也必将张老先生请入庐江，不失主公厚望！”
“不可！”急切间，周瑜连手中宝剑握紧了几分也不自知，“不是在下不相信周校尉，你的忠心护主，在下也能理解。怎奈张昭张老先生虽是文士出身，却生性古怪，脾气火爆，周校尉一人前往，即使再好言相求，不对张老的脾性，恐亦难请动他老人家！”
不等孙策开口，周瑜再次投去带着乞求的目光，迎向他：“所以伯符，这一次，只有带着我周公瑾，你们才有可能请动他！”
“庐江城刚从战火中解脱出来，百姓们轹釜待炊，殷切等待着主公您能给他们带回喜讯。如果您最后没能请到张老先生，或是就此半途而废，您觉得，是否有负庐江万民的依托？先前的那一场殊死征战，又有何意义？”
孙策嘴唇翕动，终究无言以对。
“瑜之安危，实与庐江城的存亡无碍。百姓们需要的，是一位能给他们衣食饱暖、伦常和睦的好父母官！”
周瑜跳目再看周泰，言辞诚恳：“周校尉说，主公对于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过于袒护宠溺，以致寒了众将士的心，对于一郡太守，此行当不可为。可用在主公身上，未免有失偏颇。现如今庐江城的处境，你我心知肚明，论行军打仗、攻城拔寨，有周校尉与众将军在，自无话可说。可论治理百姓、稳固后方，还是要靠这些看似文弱无力的书生。没有他们，百姓何来安居乐业？三军何来军资粮草？如此，纵有千军万马、雄兵勇将，亦难长久！”
“古往今来，文官主政，有治理百姓的职责；武将御众，有征讨杀伐的权利，二者互不干涉，却又相依相辅。正如天地造化，一阴一阳，少了谁，必将日月失和，永坠沉沦。至于如何把握权衡，就是主公该考虑的事情了！”
周瑜一板一眼、字字铿锵，如醍醐灌顶般，直敲在孙、周二人的心间。
“没想到还没到了张老先生的雅庐中，倒先听了公瑾你这一番长长的念叨说教！”孙策忍俊不禁，伸手指了指跟前的好兄弟，“你呀，也别说了！论逞口舌之能，我们说不过你！这一次，就依你，什么都听你的，好了吧！”
三人哄笑，便再次踏上了跋涉征途。因为这段小小的插曲，消弭了之间的隔阂，一路的气氛，倒也愈欢畅愉快！
顶峰渐行渐近，面前的道路也变得开阔起来。
一间简朴的小庐，跃然眼前。喜鹊清鸣，花圃弥香，令人轻浮烦躁的心不禁悠悠悄然安定。
“扑棱棱～”因为陌生人的突然打扰，原本栖于枝头的鸟雀哑然止啼，纷纷挥动着翅膀冲天而去。
“门外何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沧桑如撕扯，雄浑中透着钟鸣。
“晚辈庐江太守孙策，听闻张老先生仙居此处，携俗子敬仰、万民之望，特来拜访！”
“老夫已不问世事多年，孙大人还是请回吧！”
对于如此直接的拒绝，孙策毫不意外。早听周瑜说过，此人清淡愤世，如若不然，也不会在天下纷争之际，选择孤身隐居嶙峋山巅。
“大汉王庭垂危，百姓身处水火，自晚辈流离这几年来，无不是听闻臣痛民哀，目睹妻离子散。铁马兵戈，乃臣民之灾；奸贼当道，男儿有责！晚辈虽困顿无寸铁，亦尚有奋身报国之心，肯请老先生驾尊屈临，为小子指点迷津一二！”
“老夫才疏学浅，难负此重任，怕是让太守大人失望了！”
“先生满腹经纶，名重海内，怎会有此一说？”情急之下，孙策竟连语也快了几分，“先生得六经真传，当知圣人以礼义为念，怀救世济民之心。今适逢大乱，群雄揭竿而起，黎民操戈求生。先生雅德，厌俗愤世，隐身世外，不以朝堂富贵为喜。奈何古往今来，乱世之中又有哪一位高贤真能做到屏退凡尘、完身自在的呢？今时孙策走了，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如同孙某一般的人前来拜访打扰。以先生的才华，足可一语而定天下，若是埋没在此，不觉得可惜了么？晚辈妄语，还请先生三思！”
“哈哈哈，没想到在这庐江小小的弹丸之地，竟还出了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人才！好啊！”草庐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木门洞开，一位鹤矍铄的老者迎风而立。
“三位既然远道而来，若是不嫌鄙舍寒陋，还请进屋小憩一番，以解舟车劳顿之苦！”
终于见得大贤尊身，离来时的目标更近了一步。孙策三人欣喜之余，自然爽快的道谢而入。
一榻、一桌、一书台，便是孙策现下所见到的光景。
简单而又朴素，无怪隐士盛名！
“老夫的这间草庐，已是许久没有招待过外人了，清茶淡水，委屈几位大人了！”老先生从旁取出三口平常用来食菜的木碗，依序放到三人跟前，斟满甘水，飘然落坐堂下。
孙策与二周互望了眼，便毫不客气地端碗仰长饮。
一路跋山涉水，老实说，三人也确实有些口渴。
“好茶！多谢先生赐饮！”孙策伸袖擦了擦唇角，忍不住赞叹，“先生这茶，清香扑鼻，入口甘甜。晚辈走南闯北这些年，自问阅尽奇山异川，也尝过世间不少所谓的美酒佳肴，却还从未喝过如先生这般美妙回肠的茶水！”
“哈哈，大人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见识，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老者抚髯而笑，眉目间自有一股清傲，“不错！此并非寻常的茶水，乃是每日凌晨，老夫亲手在院外一株株花瓣上所采集的朝露雨珠。珠水无根，未染俗尘，因此甘甜；回萦花蕾，久经涤洗，因此馨香。如此上天的恩赐，诸位说说，岂有他处可寻？”
“可惜啊，每天忙活许久，也只得了这小半竹筒而已！”
“此茶的来处竟是如此曲折繁冗？若非如先生这般清亮雅趣、心中澄明，又怎会想得出如此汲茶的奇妙方法来呢。我等惭愧，厚脸无知贪饮了三大碗，却是辱没了此等圣水，和先生的一番好心！”
“嗳～宝物赠英雄，何来辱没一说！”
“好了，人也见到了，茶也喝完了。”老者拍了拍膝盖，垂眉起身，“三位，请回吧！”
“这——”孙策呆滞，继而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在周瑜与周泰惊诧的目光下，扑地跪倒。
“家父孙坚，一生征战沙场，舍身报国，尽心尽力。没想到，最后却为荆州刘表所害。孙策无能，忙碌半生，始终不能为父报仇雪恨！只能望着老母亲每日以泪洗面，身躯也渐渐萧索。若是今时先生不来，策只怕——只怕大仇先未得复，母亲便已撒手人寰、含恨故去，那孙伯符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啊！”
“求先生出山助我！”孙策痛哭流涕，言罢以头抵地。
他的话，真情流露；他的神情，悲痛万分。
山风瑟瑟，虫鸟凄凄，也似响应着眼前少年的一凝一噎。
张昭蓦然觉得心头一阵刺骨的疼痛，眼前一花，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便在〖莽丘〗，就在此处，自己一身缟服，跪于山头孤坟前，抱碑痛哭。
“母亲，孩儿不孝，这一去便是二十三载，再相见时，已是阴阳两隔！”
张昭举起苍老的拇指，悄然抹去眼角的湿泪。
“快些起来吧，老夫一介平民，当不起大人行此大礼！”
孙策猛然抬头，那张俊美的面容上闪烁着奇特的喜悦：“先生您——是同意了？”
清亮乌黑的眼珠子，带着晶莹剔透的水润，满是期盼的看过来。
张昭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如此清澈的眼睛了。
所以他缓缓地仰起了头，眺望着窗外风云变幻却依旧一片蔚蓝的天空，莫名其妙的轻叹了句：“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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