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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冷雨夜少年吐心


辞别了母亲与郭嘉等人,孙策领着三千大军,终于浩浩荡荡的上路了。

        “娘,孩儿一定会把您救出来的!一定!”回留念地瞭望着渐渐模糊的寿春城,孙策心中暗暗誓。

        “离开家乡呦别亲人,踏上征程呦觅前程!

        前程何处呦我自寻,天地无恒呦心永恒!

        相扶相助呦同袍情,不似友朋呦胜亲朋!

        烽火狼烟呦敌张狂,千骑纵横呦血肉横!”

        ……

        随着孙策起头,士卒们纷纷唱和。空荡的天地间,混浊的歌声,洞达九霄。

        “你们唱的这是什么?”马车中的袁欣探出小脑袋,满是好奇地向前面的马夫询问。

        “是将军自个儿编的曲子。”一提到将军,马夫两眼精光,说不出的自豪,“长途跋涉,大伙们多少有些疲惫,所以将军特地编了这曲子,借此给咱们振奋势气!”

        歌词言简意赅,朴实却精辟,歌声雄浑有力、大气磅礴,士卒们朗朗上口,一遍接一遍的唱着。

        目睹原本萎靡的三军焕然一新、气势高涨,袁欣不由腹诽:没想到这臭流氓看着可恶,还有这般才华?

        她不禁忆起了之前在面对自家母亲担忧的目光,他那故作洒脱的话语、暖声安慰的善意谎言和临走时的深情嘱托。没看出来,他还是个大孝子!

        正想着,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原先清明的天地,也有些暗淡下来。

        袁欣不喜欢下雨天,因为她害怕黑暗,害怕打雷。不仅是她,全天下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怕,她也是女孩子。她以为孙策会因此下令结营休息,可观望着这蠕动如长蛇的军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袁欣有些急了。

        “孙策!臭流氓!”袁欣破口大骂,混杂着雷雨之声,听不真切。

        “怎么回事!”眼见后面的大军停下,孙策策马回赶,见是袁欣的马车,便向那马夫问道:“为何停下?”

        “袁小姐她说想休息,所以……”

        “休息?”孙策一愣,她老人家舒舒服服地躺在马车里,既不需要双腿走路,也不需要骑马挥鞭,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这不就是休息么。

        “就因为这个?”孙策脸色骤变,大声喝道:“身为士卒,当唯将令是从,如今你未得我令,私自停下,该当何罪!来人,拖下去,斩了!”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有说有笑、性情温和的孙策居然会突然火,而且瞬间翻脸不认人。于是众多同袍纷纷求情。

        “谁再替他求情,一并行刑!”孙策锐目所过,众人纷纷低下了头。

        “喂,孙策,是本小姐让他停下来的,你冲他什么脾气,有本事冲我来啊!”敢这么跟孙策说话的,这里也就只有袁欣了。在她看来,孙策处罚下属,无非是指桑骂槐,斥责自己。

        “下这么大雨,你还让他们跟着你赶路,你骑马不累,可他们累!你杀敌可以立军功,可以做平阿郡守,可他们呢,除了那点可怜的干粮,还能得到什么?!”袁欣义愤填膺,指着孙策鼻子淋漓大骂:“现在你不仅不体恤他们,居然就因为马车停下了这么会,就要将跟随多年的属下斩,你还有没有人性?你根本不配当将军!更不配带领他们!”

        “说得好!”未料,孙策放声大笑,凄风苦雨中,倒让大家伙儿一阵瘆然。

        “如果是为了那点军功,那个可笑的郡守,我大可一路游玩到平阿,乘曹军疲惫,轻松夺下城池即可!可我不会!行军打仗,不是过家家,容不得半点怜悯之心。现在我是可以让他们休息,可平阿的弟兄们呢,他们在拼死拼活、浴血奋战!为何?因为一直有一条信念在支撑着他们——我们还有援军,他们就在后头,他们马上就会到了!”

        风雨中,孙策的话语,字字铿锵,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原来,他是惦记着前线战士的安危啊!

        这等大体,这等心胸,是何等难得?

        “是俺的错,耽误了军队行程,害得平阿的弟兄白白牺牲,俺该死!俺死不足惜!”下一刻,那驱马的士卒痛哭流涕,只一个劲的磕头求死。

        小女孩内心虽然有那么一刻的触动,可她还是忿忿地撅起了嘴,小声嘀咕了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孔泪流满面,孙策终究有些不忍,语气也缓和了下来:“罢了,念你是初犯,待上了战场多杀贼寇,将功补过吧!”

        “多谢将军不杀之恩!”那士卒连连磕头。

        孙策也不看他,大喝:“三军听令,就地扎营休整!”

        望着孙策离去的背影,一众将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前还大义凛然的说了那么多,这会儿怎么要就休息了?

        “将军表面冷血,内心还是很体恤下属的!”一人一语道破,全场默然。

        ……

        因为营帐不多,很大一部分人是留在外面巡逻,栉风沐雨。

        当然,作为袁术的宝贝女儿,袁欣有一个单独的营帐,也不足为奇。

        帐中营火旺盛,噼啪作响,小女孩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捏着细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看上去,多少有些百无聊赖的滋味。

        “轰隆隆~”又是几声乍雷,惊得默默出神的袁欣一个哆嗦。

        她四下张望,火光照耀下,唯有自己的身影孤零零地映照在帷幄上,倍显孤独。

        于是,她起身走到帐门口,刚一掀开布帘,一阵寒风卷着乱雨,扑打在脸上,生疼。

        袁欣本能的咧嘴闭目,暗骂一句:“鬼天气!”

        等她再次缓缓睁开眼睛,却蓦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杵在滂沱大雨中,与士兵们说着什么。

        “帐篷里有火,有食物,你们刚从军不久,谁要是坚持不下去了,大可去里面休息,没人嘲笑,也不会有人责怪你们。但你们要记住,身为军人,从你们当兵的那一刻起,命就不再是你们自己的了。那有人会问,我们的命,不在自己手里,又在谁的手里?”

        “在谁的手上?”男子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在敌人的手上!所以我们得搏!与敌搏、与天搏!如果连这么点累这么点苦都忍受不了,到了战场上,你只会成为敌人腰间的那颗领赏头……”

        接下来的话,因为雨声太大,袁欣也渐听不真切了。

        不过伴着他的乍然一声喝问:“告诉我,还能不能坚持?!”

        士卒纷纷昂挺胸、举拳齐声呐喊:“能!能!能!~”

        一群年轻的小伙子们就这么在凄风苦雨中嘶声呐喊,热血沸腾。

        这是袁欣在父亲的军队中从未见到过的场景,第一次亲眼目睹,却实实在在地震撼到了她,她也仿佛感受到了那犹如实质的男儿热血——生死无畏、勇往直前!

        余光不经意瞥到矗立在帷帐边的守卫,那名作为袁欣的车夫、差点被自家将军斩示众的年轻士卒,也好似受到孙策话语的感染,在她目光看来的同时,立马挺了挺胸膛,使原本孱弱的身子看上去不再那么孱弱了。

        袁欣忍俊不禁,却又憋着笑,故意挑逗他般:“嗳,你冷么?”

        “不冷!”少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用一口蹩脚的乡音,中气十足地回答。

        话音刚落,一阵风来,轻飘飘地将少年头顶的布帽吹歪了……

        袁欣一翻白眼,二话不说,拉着他便入了帐篷。

        里面。

        少女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

        少年手捧热乎乎的汤罐,在少女希冀地目光下,小心翼翼地递进嘴里。一股湿润的甘甜,顺着味蕾,流进腹中。伴着它的,还有同时流进心田的暖流。

        “好喝么?”少女那双秋水流转的剪眸,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好……好喝~”少年似感动、似害羞。

        “我就知道!”女孩击掌而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连那原本快要熄灭的篝火,也跟着在她灵动的眼眸中快乐舞蹈起来。

        少年看得一窒,原本赞美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在少女折头看向他时,立马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

        “今天的事,对不起啊~”她双手顺着膝盖,将襦裙拂到脚踝,眼神却痴痴地凝望着前方。

        “啊~”少年慢了半拍,方才反应过来,腼腆结巴着:“没……没什么!”

        “噗嗤~”少女缤纷一笑,歪着头凝视着他,直把他看得目光四转、手足无措:“你叫什么名字?”

        “二狗!”少年正喝着汤,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二狗?”少女蹙眉,“你爹姓‘二’么?怎么会给你取这么难听的名字?”

        “俺爹姓邱,俺叫‘邱二狗’。俺爹说了,越难听的名字,越好养活!”少年憨憨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竟丝毫没有因为叫这个名字而羞愧。

        “那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十八啊,这么小就出来当兵了?”女孩一惊,在她想来,这样的年纪,正该如花绽放、无忧无虑才是!

        “不小了!”少年面颊一红,似有些急了:“将军也不过十八岁,现在却已经是统领咱们的大元帅了!”说到这儿,少年嘴角撅起,自有一种自豪和羡慕之情。

        “原来那臭流氓看上去老气横秋的,也才十八岁啊,比本小姐还要小一岁哩!”

        她如斯想着,不觉间连睫毛也笑弯了月,仿佛比他大上一岁,是多么光荣的事一般。

        随之眉毛一挑:“哼,没爹疼没娘教的,野惯了,自然出来当兵了!”

        “不许侬这么说将军!”谁料一听眼前的女孩诋毁自家的将军,原本唯诺内向的少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瞪着她,倒把少女吓了一跳。

        “将军是个好人!”少年闷下了头,带着浓厚的乡音道:“俺家很穷,打俺出生起,两个哥哥便去服了兵役,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俺娘因此哭瞎了一只眼睛,俺爹身体又不好,作为家里最小的娃,俺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春种秋收,期望帮家里的长辈多分担些。可直到那个陈纪做了九江郡守,天天来收粮征税……”

        “陈叔叔?”

        “对,就是他,若不是他手下的那些恶兵,俺爹娘也不会被活活打死!”少年攥紧了双拳,连身子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俺爹是个老实人,因为交不出赋税,就被……”

        七尺男儿,竟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俺一路逃出来,幸亏遇到了少将军,是他收留了俺,给俺吃穿,还饷钱,他是俺的再生父母,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大英雄!”

        原来,一直在自己面前和蔼可亲的陈纪叔叔,对于百姓而言,竟然是个十恶不赦的贪官;而被自己称为臭流氓的孙策,在士卒眼中,却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少女红唇嗫嚅,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出生官宦世家、自小娇生惯养的她,人生观第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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