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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番外、少年游(上)


◆o1

        裴子浚是在那一年的关外之行后突然长大的。

        很少有人知道,  宛陵风度翩翩的裴门七公子在此之前,  有一段十分猫撵狗闲的年月。

        刑三娘生于镖门,  作风也十分彪悍,  对于自家的孩子,  也基本上属于放养状态,把羊撒丫子似的放在山岗上,吃不吃草,  能够长成什么样的羊,都是羊自己的事了。

        他是裴家的幺子,他到了到处撒野的年纪时,  几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  只剩下他一个皮猴子整天在园子里撒腿子乱跑。

        裴小公子白长了一个聪明的脑袋瓜子,  却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是个典型的整日幻想能出去闯荡天下的中二熊孩子。

        裴子浚的童年里,  都锁在四角天空下空落落的庭院里。3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那一年冬天。

        那一年冬天,刑三娘和裴门主起了争执,起争执的原因在于有一个人找上门来,说要找刑三娘押镖。刑三娘自从嫁人后,  就很少有人知道,  邢家三娘的老本行是一个还没来及挂牌出道的镖师。

        刑三娘年纪大了,性子也不像少女时那般野了,  就想推了这桩买卖,  直到那人的手掌心张开,  里面托着一枚黑漆漆的“一诺千金令”。

        镇西镖局没落这么多年,刑三娘没有想到还有人会送回“一诺千金令”。他们祖祖辈辈走镖为生,送出去的“一诺千金令”大多已经没有踪迹,可是邢家的承诺却不能无影无踪。

        她沉默了半响,终于道,“这趟镖,我接了。”

        声音掷地有声。

        那以后裴道修就再也没有跟自家媳妇说过话,冷战就这么单方面的开始了。

        刑三娘见不得他这副有话不说的样子,一生气,就连夜收拾行李离家出走走镖去了,顺带拐走自己在裴家的唯一家产——一个活崽子。

        刑三娘本来是不想带幼子出门的,谁料等她的马车行至晨光熹微处,忽然从小褥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迷糊问道,“娘,我们是要去哪里呀?”

        她路上光生了大的那个气,没想到被小的那个钻了空子,再回头一看,马车里堆满了小崽子的小书桌和书匣子——她青筋暴跳,这些东西是什么搬上马车的?

        可又不能真的把小崽子从马车里丢出去,她有气无力道,“北邙。”

        那是裴子浚第一次听到“北邙”这个名字,那时的他也不知道,他会在那里遇到一颗星星。

        ◆o2

        裴子浚离开了迂腐无趣的爹的管束,她娘属于啥也不管的,就彻底撒开丫子,就差跑到天上去了。

        他第一次见识这么广阔的天地,见到什么都十分好奇,见到什么就叽里呱啦问个不停,她娘被他吵得脑门子生疼,又有点控制不住把他从车窗外人出去的双手了。

        过了很久,小崽子终于消停的睡了一会儿了,醒来时,天色暮沉,苍苍茫茫一片,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着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子。

        裴小公子揉揉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他闭眼前明明还是十里长街浮华熙攘,咦?这是哪里?他们的马车是飞到了天上的星星堆里了吗?

        刑三娘赶紧把他快要钻出去的脖子拽回来,道,“我们出关了呀。”小崽子似懂非懂,并不知道出关是什么意思,他只记得他娘说过要去北邙。

        哦,原来北邙就是星星居住的地方呀。

        他呆呆楞楞的想。

        刑三娘不知道她小儿子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时生着气,冷静了几天,这苍茫渺无人烟之处,忽然有些难过。

        她是不服软的性子,却想,如果那个迂腐鬼向他道歉了,她就勉为其难的跟她回去,她又想了一会儿,给自己找了理由,其实不道歉也行吧,他不是邢家的人,又怎么会知道邢家人视信誉为命?

        她这样兀自想着,可是塞外天大地大,家里那个又怎么会到这里?她出了一会儿神,觉得还是打不安分的小儿子比较实际。

        到了夜里,成了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塞外白日和夜晚温差特别大,北邙山上山的那一段路崎岖不平,马车没有办法上去,她舍不得小崽子跟她去受苦,就自己背了那装了镖物的匣子,在鹿木河前下了马车,对他说,“你乖乖在马车上等我,我送了货,就回来。”

        说完,独自上山。

        裴小公子哪里是什么安分的孩子,刑三娘头脚一走,后脚就下马车在鹿木河边上瞎溜达了起来。

        天空低垂着,裴子浚傻兮兮的伸手抓了一把星星,没抓到,却听见乱石后面有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他探出脑袋来,却看见一群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在殴打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那个躺倒在地上挨打的孩子看起来似乎还要比他大几岁,可是他太瘦了,破烂衣服里露出的腰肢青青紫紫,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

        “说,今天大师姐是不是又给你开小灶了?”

        “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把一个哑巴儿捡回来?”

        “你知道师父从哪里捡回他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胡荻奴?”

        裴子浚光看在眼里,就觉得他一定很疼,可是他却硬是一声不吭,像一颗又臭又硬的顽石,疼痛都进不到他的心里。

        裴子浚一阵恍惚,回过神来忽然撞上了那个人的眼睛,他刚才怎么抓不到的星星,怎么跑到那个人的眼睛里了。

        他那么瘦,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他想帮他。

        他要把他的星星接过来。

        ◆o3

        裴子浚虽然是个小孩子,却是个调皮捣蛋的好手,靠着手头上的法宝无往不利,顺利就把那群大小孩儿引走了。

        他回过头来时,那一个挨打的少年已经不见了,他想他救了他,怎么不谢谢他呢?真没礼貌。

        谢珉行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一瘸一拐的走着,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黑,鹿木河的河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他吃力的蹲下来,掬了一手水,水面倒影这一张冷漠的脸。

        他有些惊讶自己的脸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试图笑了笑,却觉得笑比忍耐更难。

        他是习惯于忍受疼痛的,赤脚踩在冰天雪地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没想到,笑比忍受难得多。

        “原来你在这里呀,”  水面上忽然倒映了另外一张笑着的脸,“我救了你,你怎么不谢谢我呀?”

        谢珉行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水面上的倒映看,想着他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好看,桃花目微翘,笑起来,让他的心一揪一揪的跳。

        见谢珉行不回答,裴子浚开始耍起惯常的无赖来,“算了算了,喂,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少爷我真是太无聊了。”

        他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自己往前走,那个人果然自己跟了上来,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谢珉行其实大多数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漫无边际的想,他,在跟着我走呢。

        他觉得自己就像勾人魂魄的恶毒伥鬼,甜美的魂魄就在后面跟着,他想他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他觉得他会忍不住,把他藏到他的秘密山洞里,永远,永远不见天日。

        最终裴子浚还是跟着他来到了他日常练功的山洞里,他不理他,拿起木剑就开始练功。

        裴子浚安静的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练剑啊?”

        他生于裴家,又跟在刑三娘和裴道修身边,从小就□□所长,见过许多门派的武功招式,却没有一家,是跟他练的剑法一样,倒行逆施的。

        他早就看出了少年练的剑法似乎不太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少年记错了剑诀,还是有人故意把错误的剑诀教给了他,他只知道,他再这样练剑,迟早要把自己练到沟里去不可。

        “是不是为了将来不挨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你那些师兄的武功也很烂的,连我阿娘的半根指头都比不上,如果你不照着错误的剑诀练,迟早过他们。”

        谢珉行有些茫然,停下来,“错误?”

        “对呀对呀,你跟我来。”说着裴子浚就拉着他的手跑起来,谢珉行其实可以一把甩开小孩的手,因为他又回头朝他笑了一下。

        他又对我笑了,谢珉行默默想,他笑起来真要命。

        ——要我的命。

        裴子浚带着他爬上了自家的马车,在装满书的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来几本剑谱来,裴少爷平日里绝不会主动去碰这些剑谱一下的,可是他刚才却看到谢珉行,明明自己也应该感觉到了自己练剑诀毫无进展,可是还是那么磕磕绊绊的往死里练。

        ——傻子。

        “你自己看。”他把剑谱丢给他看。

        谢珉行看了许久,认真的勾画出了师兄们故意教错的地方,默记下来。裴子浚看他看剑谱跟宝贝似的,心里越堵得慌,从箱子的底部摸到了一颗柑糖。

        鬼迷心窍的,他剥了层层糖纸,就往谢珉行嘴里塞。

        酸涩的甜味在舌尖慢慢蔓延,他也曾凭一腔孤勇日复一日麻木的穿越着无边孤寂和黑暗,却突然被这甜味烫了一下,他抬起头,眼圈上泛着红。

        “喂,什么糖,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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