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一章 凿观音的大和尚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妙色王求法偈》
白色的云雾弥天极地。
晨钟声从浓雾中传来，咣——咣的震天介响。
似乎是得了某种信号，当第一记晨钟声响起之后，密密麻麻的晨钟声就交杂着连绵不绝。
咣——咣——
咣——咣——
伴随着晨钟响彻，漫天的云雾终于被音波撕碎，消弭无形。
五彩的佛光自云雾散开的一瞬间就取代了它以前的角色，铺天盖日的占据了整个空间。
佛光中是一座大山。
高七十七里。
占地方圆六百四十里。
山上庙宇无数，座座雄伟壮丽，专内供列位释门真佛大德。
寺内比丘僧、比丘尼、大和尚、小和尚、中和尚数不胜数。
油灯香烛日夜不断，鲸油味混着檀香味随着缥缈的白烟悠悠而起，久久不散，形成厚厚的白色云雾——等到山中寺庙暮鼓响起之时，这些白色云雾就又会被震碎、消散。
恰如生死复而生再死。
这山，就是释门位于人间最神圣之地。
人间净土——五台山！
每一天都会有无数释门信众自四面八方而来，一步一步的从山脚而登，一庙一长叩，一像一大拜。
这些自身本就修为高深的大小和尚在这座神山面前，根本没有一丝骄傲，全化作最狂热虔诚的信众，摒弃了自己能够飞天遁地的强大力量，宛如一个凡人一般，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行走在朝圣之路。
更让他们能够在如此艰苦的情况下还坚持苦行的理由是：如果能有大机缘，得入环山五峰中的佛寺为弟子，便是只当一个帮堂、扫洒僧，给个主持也不换！
环山五峰——以五台山山顶为中心，五座凌空漂浮，环绕山顶日夜旋转不停的小山峰。
五峰上有五座寺庙。
一曰：小雷音
一曰：大天龙
一曰：圆觉
一曰：慈航静斋
一曰：金山
这五座寺庙，就是如今释门最顶尖的战力——释道盟的组成架构。
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五寺在人间的地位，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释门圣神的代言人。
五寺中的每一个态度都会影响整个释门的行事作风。
自环山五峰中传递出的每一个决策，都如同是释门圣神亲自颁下的佛旨，释门上下哪怕是拼着粉身碎骨、永不生也会将自己化身为执行佛旨的大雄怒火，将自己——或者将周天焚烧殆尽。
如今，在小雷音寺所在的环山峰上，一个白衣的小和尚面无表情的站在山峰边缘，低头静静的看着下方。
这小和尚，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粉嘟嘟的小脸，整张脸像极了女娃娃，双眉中间一点殷红格外显眼。
白色的僧袍穿在他身上，配合着他那张表情平淡的脸，竟然有了几分释门高僧的味道！
自晨钟响起的一瞬间，小和尚就已经站在了山峰边缘，静静的看着下方。
偶尔有过往的、或者自天外飞来、自寺内飞往天外的弟子们，见了这小和尚都恭敬热情的礼拜招呼。
“小师叔。”
“小师叔祖。”
“不负卿师弟。”
“小太师叔祖。”
面对那些晚辈的殷勤礼节或者平辈师兄的热情礼敬，小和尚都置若罔闻。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山边上看着下方。
环山五峰以五台山山顶为中心，不断的旋转，如同众星拱日。
五峰距离山顶的距离是一模一样的——不多不少的三里。
每一次旋转，从一个指定点开始计时，绕完一圈回到指定点所花费的时间大概是一刻钟。
虽然很多时候，小和尚看到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看的场景，但是他仍旧眼睛都不眨的死死盯着下方。
那些或恭敬或热情的僧人没得到回应，却一点不敢有怨言或者其他想法。
因为这个小和尚有资格不理会他们。
甚至完全可以不理会包括环山五寺在内除了五寺主持方丈与释道盟成员之外的其他任何人。
因为他是不负卿。
小雷音寺的佛子，五台山当代众佛子第一人。
释道盟八苦僧的宠儿，小雷音寺方丈大悟僧的心尖尖儿。
所以即便是不负卿不理会他们，也是万万不敢有其他念头的。
白衣佛子静静的看着，他让自己进入了一种专注的状态——或者确切的说是“执念”。
当然这里的执念并不是执念障——而是无比的坚持，无比的专注。
当不断旋转的山峰进入到某一段轨道之后，小和尚平静的双眼终于有了点点情绪波动。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就好像是你拼命想摆脱或者摒弃某种东西，但是却从心底舍不得的那种纠结。
他静静的看着下方，甚至还全神贯注的竖耳去听那些从遥远处传来，微不可查的叮叮当当声。
那声音是凿石头的声音。
而他在看的——或者说一直在期待看到的只是一个凿石像的僧人。
七十七里五台山，全由金刚岩组成。
这种岩石既然以释门护法金刚为名，自然其坚硬程度也配得上金刚之名。
简单的来说——比原玉矿石的原石还要硬上数十倍。
便是任你五重天修为全力一击，也只能在这金刚岩上留下一道浅浅擦痕。
但既然五台山是供奉释门圣神的人间净土，那么释门大德的庄严法相不可少。
便是金刚岩再硬，为了供奉圣神，也必须凿开。
凿山塑像的僧众里，除了自愿而来的以外，还有各种犯戒之后被各家戒律堂打来受罚的大小和尚。
一般来说，自愿来的僧众会自聚集在一起，合力凿一尊佛像。
受罚的和尚会聚集在一起，合力凿一尊佛像。
可是自从那个大和尚也领罚来到这个位于半山腰的“斩念场”后，就成为了独立于前两者之外的第三种——独自一人凿佛像。
其实并不是没有其他和尚想讨好这家伙，想要帮他一起凿佛像。
但这些献殷勤的僧众都被这大和尚统统一拳一个给打趴在地之后，众人就都明白了，这大和尚不愿意有人帮他。
自然——这其中到底是不愿意让人帮，还是完全看不起旁人不让帮，这其中的种种龌龊想法再怎么于僧众心中酵诽谤，也不能改变这个自五年前来这里之后就没有一刻停下的大和尚的动作。
他不吃不喝不睡，在斩念场中独自选了一片山壁，抄起锤和凿，就开始叮叮当当的凿山。
这一凿就是五年。
不眠不休的五年。
大和尚也从刚来的时候那张阳刚俊朗的面孔，凿至满脸硬胡茬，硬如钢针。
他谁也不理，只是专心的凿着石头。
从最开始来这里的双眼平静无波，直到他变得邋遢之后，双眼却开始有了光彩——那是火焰，热的惊人的火焰。
这五年的时间，他也凿出了一尊观音像的大体轮廓。
之所以敢断定那是观音像——是因为这脚踏莲台的佛像，不仅站着，而且衣袂飘飘，长裙飞舞。
当然更重要的就是佛像那尊没有细细雕刻的头颅已经被大和尚先细细的凿出了髻。
那是戴着宝冠的元宝髻。
如今大和尚就扒在佛像的脸上，一凿一凿的给观音像凿出脸上线条、闭眼唇等五官轮廓。
他赤着上半身，古铜色的肌肤随着蒸腾的热汗染上了一层润润的感觉，全身肌肉虬结，随着他每一次轮锤砸凿的动作，就被牵动的如同无数活动的蛇虫。
斩念场中凿佛像是不能用除了肉体本身力量之外的任何法力的，所以当佛像很高的时候，在凿那些线条比较平整的地方时，难免会失足掉落。
但是这和尚五年来从来没从三里许高的观音像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掉下来过，他的脚指头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力量，仅仅凭借着赤脚的脚趾弯曲贴扣的动作，就能在佛像身上站的稳稳当当。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竖起耳朵的不负卿看着那个大和尚的动作，似乎也听到了那些极有节奏的凿击声。
环绕飞行的山峰绕过了斩念场的这一截，白衣小和尚双眼继续归于平静。
每当晨钟响起，小和尚就站在山崖边呆出神。
等到暮鼓而至，小和尚就默默的离开山崖边，走进小雷音寺中，在方丈大悟僧和佛门七苦僧的轮流陪伴下，通夜念经诵佛，研习典籍。
直至晨钟再次响起，小和尚就再次出现在山崖边。
就在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中，大和尚凿的观音像也越来越精致，越来越美轮美奂。
白衣的小和尚也长得越来越俊，身材也越来越高。
终于，当大和尚凿下最后一凿，给观音像打磨了眼珠之后，这个已经满脸钢针胡须，远没了十年前的俊朗，活像个土匪一样的大和尚哈哈大笑着随手抛掉手中锤凿。
锤凿从高空滴溜溜打着旋儿砸进一堆废铜烂铁中。
那一堆只有把柄的废铜烂铁全都是大和尚十年内用废的锤凿。
大和尚没有低头去看一眼代表自己辛苦的见证，而是狂笑着赤脚一个用力，从观音像的眼珠子处往后弹飞老远。
他漂浮在半空中，将这座观音像完完整整的看在眼中。
九层莲台——栩栩如生。
莲上观音——美丽动人。
与其他任何的佛像都不一样，大和尚凿的观音像完全没有那些不是人间烟火的高贵感，反而好像个活生生的——美人。
她的每一道一幅的褶皱都带着自然。
她的每一个线条都带着美观。
虽然她是死的——但是在大和尚的雕琢之下她好像活过来了。
眼看自己十年不眠不休终于完成的心血，大和尚笑的很豪迈，但不知为何，却有两道泪花字他眼角炸开。
然后大和尚终于抬头转身去看其他地方——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关注过其他任何事情了。
还带着泪光的大和尚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山崖边上静静的看着自己的白衣小和尚。
于是大和尚眼中涌上一层舐犊的爱意。
他再次扭头看了一眼那尊沉默的观音像，笑了笑，然后冲天而起。
他在上升的过程中，全身彩光大作，一尊身高过里许的纯金四面六臂不动明王法相突兀出现在他身后，明王手中六大法器各自挥舞一下，整个五台山就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
不负卿平静的看着和大和尚从下而上，绕过一个大弧轨迹，落到了自己面前。
在大和尚落下的一瞬间，整座漂浮的山峰都晃动了一下。
大和尚很自然的伸手去牵小和尚的手。
小和尚很自然的让大和尚牵着自己的手。
虽然自小和尚懂事起，大和尚从没牵过他的手，但是他却没有一点的不自在。
血肉之情并不是能够轻易的就磨灭的。
父亲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走。
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父子二人突然极有默契的扭头看了一眼那尊观音像，然后转头继续前行。
在踏入小雷音寺寺庙大门的一瞬间，小和尚突然张嘴问道：“父亲，那是母亲吗？”
大和尚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么——母亲叫什么名字呢？”
大和尚收起笑容，也没说话。
小和尚垂下眼皮，掩盖过自己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又归于平静、冷淡。
他淡淡的看着大门后，小雷音寺方丈大悟僧领着七苦僧以及全寺上下一干僧众站在那里，一个个带着喜不自胜的表情欢迎自己的父亲归来。
因为自今日起，小雷音的八苦僧就再次聚齐了——一个不少！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盛以及——求不得！
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小和尚在心中淡淡的想到。
求不得在众人的热情中，也笑的很开心很豪迈——没人可以看到他眼中藏得极深的冷酷和狂怒。
因为他有苦。
求之不得，思之若狂，辗转反侧的心痛之苦。
他之所以能够还保持自己的本心，只是因为小和尚还小。
和尚，他早不想当了。
但是小和尚没了释门庇护，绝对会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所以哪怕是为了儿子，他也不能死。
死了谁来保护儿子？
在某个瞬间，求不得的眼神扫过一脸平静的儿子，心中的怜爱之情却死死的被自己冷酷的锁在心中。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倾城，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儿子的。
在我没死之前，没人能够轻易伤害他。
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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