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空蔚蓝，春风拂面，正是邀上三两个好友上街游玩的好日子。
路上，行人或说或笑，还有的则聚在一块儿，对一个浑身散发恶臭的女人指指点点。
这个在行人眼中无比恶臭的女人姓许、名尹乔，官墙告示上还张贴着她的画像，因她在两个月前杀了一名陈姓的员外。
但如今即使她站在官墙旁边，恐怕也无人能认得出她来。这样一个乌头垢面的妇人，别人连靠近都嫌弃，当她仿佛是最肮脏的垃圾。
她的左腿被折断了，前行只能是一瘸一拐的。在行人的嫌弃目光的注视下，她依然不回头地往前走，她要到许国公府去。那里曾是她的家，里面正住着她最恨的那些人。
当她走到一家客栈时，从上面倒下来许多饭菜，大多数准确地砸在了她的身上。一种奇怪的味道在空气中发酵、蔓延开来。行人又离她远了一些，然后好奇地抬起头往上看。
只见楼上一个雅间的窗户大开，一个穿着富贵的男孩冒出头来，扯着嗓子冲那女人喊道：“喂！要饭的！看你瘦不拉几的，爷爷我于心不忍，专门赏了些饭菜给你。虽然是剩饭剩菜，但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也算得上是山珍海味了，你这辈子恐怕连见都没见过吧。快吃了，不用太感谢爷爷。”
附近那些看热闹的人皆笑了起来，雅间的窗户又开了几间，上面全是些富家子弟，好奇中又带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往下看，等着楼下那肮脏妇人的反应。行人中不免有些人同情她，这模样已经很惨了，还可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许尹乔艰难地抬起头，那个男孩是她认识的人。
她的这双浑浊的眼睛虽然看得不大清楚那男孩的模样，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声音。
那是她嫡亲的弟弟，许延庭。
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一个亲人。
亲姐弟沦落到如此地步，皆因为她父母与兄长离世太早，当时年幼的他们只有听从祖父母的安排，分别寄养在伯父与叔父家中。又因叔父离京，导致他俩之间的关系淡薄如斯。当初容貌依旧、身份依旧的许尹乔恐怕都没被许延庭放在眼里，何况是如今这般可怕的模样。
这时，从前方跑过来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说：“皇太孙的尊驾往这边来了！”
行人们闻言立即撤离了现场，连雅间的尊客们也关上了窗户。这位皇太孙喜怒无常，稍有不慎惹怒了他就会有杀身之祸。顷刻间，街道上只剩下许尹乔一个人。她抬起头，本想再看许延庭一眼，遗憾的是，那扇窗户也关上了。
官兵迎面走来，许尹乔拖着腿往旁边挪了挪，低头与尊驾擦肩而过。
世事总无常，早些年她还有资格与皇太孙说上一两句话，如今却是连面都不敢露了。许尹乔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索性也就不笑了。她继续低头向前走，内心里希望皇太孙永远不知道，曾经的许八娘子变成了个万人嫌的肮脏妇人。
皇太孙的尊驾停在刚才那家客栈前，官兵领命上楼去抓了许延庭，不顾他的挣扎，不说任何道理，将他直接抓了起来。
许尹乔加快了速度，假装没有听到身后许延庭的惊吼，泪水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纵使许延庭心里没有她这个嫡姐，她也希望他能够好好的活着。如今许家局势多变，留在叔父家，被教养成纨绔子弟的许延庭，若是继续待在许家，恐怕能活的时间不久了。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他送入军中，拜托皇太孙看在以往的情面上代为照顾。
遭受了一路的嫌弃，脚底磨出了血痕后，许尹乔终于到了许国公府门前。
许尹乔抬起看着那扇代表着权贵的庄严的府门，穿过时光，仿佛看见了当初跟随父母亲回府的光荣。当时此门向她展开，几名贵妇并数名家仆急下了台阶，面容带笑地迎接他们。
那时她的父亲还是许国公府的二老爷，她母亲是圣上的胞妹、尊贵的荣公主，那时她的兄长尚在，弟弟乖巧，她是这国公府里最尊贵的嫡孙女，皇家是她的外家，身份何其尊贵。
哪知十年以后的今天，她会失去一切，低到了泥土里，连个下人也能随意侮辱她。
“哪里来的臭要饭的！赶紧滚！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那许国公府的看门人站在许尹乔三米远的位置，居高临下的、向赶苍蝇一样的赶她走。那毫不掩饰的厌恶，让她从无限风光的梦乡里回到现实，如今的她，再也没机会看见这扇门向她打开了。
另外一个看门人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击鼓声，因他们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许八姑娘，又见她废了一条腿，所以放松了警惕。两个看门人好奇地寻声望去，只见一队官兵路过，而中间则是尚书的座驾，那锦旗上书写了“沈”字，便知是沈尚书的座驾，则不屑地撇了撇嘴。
据说这位沈尚书刚正不阿，无论是多高的身份地位，只要触犯了律法就一定会被他问罪，是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贯彻到底的，民间对此有许多传言。但无论传言有多厉害，许国公府的人却是不相信的。
在京城这片天地下，贵人遍地走，而贵族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的。国公府是自开国以来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百年望族，与其它大家族的关系更是紧密相连的。可以说，就连皇家的人遇到国公府的嫡系主人们都少不了礼让三分。而那沈尚书只不过是从一品，在京城里毫无根基，试问这样的人又如何敢、如何能斗得过他们呢？
许尹乔自是看见了两人眼中的轻视，内心冷笑，这些人就是这样，主人能干，便好似他们自己也有多厉害一样。不过这样也方便了她，趁着那两人注意力被转移，她咬了咬牙，狠心地朝着那门柱撞了上去。刹那间，门柱上染开了一朵血花。
看门人被一声巨响震惊了，回过头一瞧，忍不住惊慌地叫出声音。
沈尚书的座驾恰好行至此处，眼见命案发生，立即有机灵的士兵上前禀告。
沈尚书闻言便亲自下了官轿，跨过两个傻眼了的看门人，疾步朝许尹乔走过去。
许尹乔滑落坐在地上，透过一片血红窥见那两个看门人被控制住，她心下当即涌起一阵报复后的快感。接着又瞧见走至面前的，面色焦急的尚书，那股快感被歉意取代，却也安心了许多。相识多年，她知道有他在，她的计划就能得以实现。
许尹乔挣扎了一下，想再去看一眼许国公府，但怎么都施展不出力气，只能无奈放弃。
“阿乔！”沈尚书蹲下身，那一滩鲜红色的血迹刺痛了他的双眼，再也顾不得其它，抱起许尹乔，焦急地喊出了声，“没事的，阿乔，没事的，我带你去看太医，没事的。”
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唤她“阿乔”了，而且还是曾经从不肯这样唤她的沈尚书。许尹乔嘴角动了动，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鲜血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前沈尚书的模样了，甚至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手指轻轻一动，想将心里的话说给沈尚书听，却是没有机会了。
好累，好累，她想沉入梦乡。
没有反目成仇的算计，没有被出卖的悲伤，更没有失去一切的绝望。
那可以肆意欢笑的、有亲人陪伴的，美好的梦乡。
沈尚书抓住许尹乔往下滑落的手，双目中流出了眼泪，他知道在他怀里的女人死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甜美的笑容再也不会绽放，他永远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大人。”有人上前禀告，“那两个人并不知道这女子为何撞柱而死。”
沈尚书将许尹乔的身体放下，眼中已恢复清明，抬头望着许国公府的大门，心里已有了计较。命令道：“来人，去请许国公爷来一趟刑部。就说，本官对两个月前的员外被杀人有些疑点，想要请他帮忙。另外，告诉他，许尹乔死在了他府门口。”
属下领命而去，撞开了许国公府的大门，去请许国公爷。
根据许尹乔之前提供的许国公通敌叛国密信，沈尚书知道这许国公府就要从京城消失了，想到这一切是由许尹乔以命换来的，他丝毫不觉得开心。但能够亲手将里面那些害了许尹乔一世的无耻之辈送上邢台，他又忍不住高兴。高兴的笑了起来，又哭了起来。
从今天起，风光无限的许国公府将会消失，曾经在此生活过的那些、被害死的、冤死的人，将随着许尹乔的死全部揭露出来。而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看着恶徒定罪，再到师父、师母、师兄、师妹的坟前，将最后的结果一一告知，愿他们从此安心长眠。
沈尚书抬头望向天空，那片天空似有从未有过的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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