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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设陷


完颜速每次被皇后单独召见,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女儿坐在宣殿德后的画堂里写着什么,他有瞬间的恍惚,但还是很快提着袍角,通报进了画堂里。

        “阿爷来了。”完颜绰放下笔,笑嘻嘻地托着父亲的手肘,不让他跪下向自己行礼,嗔怪着,“朝堂之上,那叫没有办法;朝堂下头,阿爷还要这样毕恭毕敬,岂不是折女儿的寿?”

        她的手腕从挽起的朱红色袖子中露出洁白的一段,刚刚纹上去的新鲜的绿色也一起映入做父亲的眼帘,不由“咦”一声。

        完颜绰不动声色掩着袖子:“刚刚写字,怕弄脏了衣袖,所以挽了起来。”停了停,见父亲疑惑之色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多了起来,又笑笑说:“那是纹在伤疤上的,陛下嫌伤痕难看,我也不得不顺着他点。毕竟现在有宠的是阿雉妹妹,将来,我还指望着在她手下讨生活呢。”

        完颜速不由眉头一皱,两个女儿都是这个样子上位,现在是没有人敢说什么,千百年后的史书上又该怎么写?写他完颜速教女无方,净养出些不知廉耻的东西?

        完颜绰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道:“阿爷,史书都是人写的,而且是赢的人写的。皇帝心里的三个人,横竖都是姓完颜的,阿爷做好夷离堇,还愁完颜家族不得兴旺?”

        “是……”做父亲的还是有些嚅嗫,不知既然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为什么要悄悄地趁皇帝不在,单独叫进宫里来说。

        完颜绰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笑笑说:“其实是要告诉阿父一个好消息,阿雉妹妹有了孩子,陛下欣喜若狂,已经把妹妹收入宫中,只差一个名分了。姑母呢,也是好事,陛下和她母子心意相连,还是决定不送姑母去守陵,颐养在东边紫宸殿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我呢——”她特意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她那双凤目眨动间,似乎自然而然地会有水汪汪的感觉,也不知道是目中的灵慧气,还是薄薄的泪意。

        用别人的美好,反衬自己的悲惨,完颜速想着女儿身上刻意遮盖伤痕的纹身,情不自禁为她不值,哀叹了一声说:“阿雁,陛下对你也算是好的,你还是应当做个贤妻,横竖皇后的位置还稳固,若是将来有幸,能生个儿子,你的后福也不会少。”

        完颜绰好笑似的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听天由命吧。太后提及过要想渤海王回来,陛下心里特不乐意,我也不知道听谁的才好。不过不管听谁的,阿爷总要帮陛下防着渤海王。阿爷门下不少文武官员,但凡职分在渤海郡四边的,要秣兵历马,加强城防,随时能控扼渤海郡的人马。”

        ——才能逼得渤海王造反。

        完颜绰没有多说,定定地看着父亲。完颜速皱着眉,好一会儿道:“虽说是防守的打算,但各人各想法,若是渤海王误解了,事情接下去可就不对了!你这是陛下的意思?”

        完颜绰道:“陛下只顾得了妹妹,哪里顾得上国事?阿父不愿意担这个风险,那就不要做,一切看起来安泰祥和,也挺好的。至于渤海王以后自己做大了,是打着姑母‘杀夫’的名义讨伐,还是打着陛下‘烝父妾’、‘夺弟妇’的名义讨伐,我也不知道。反正完颜家定然脸面荡然无存,我和妹妹也只有以死谢天下的命了。”

        绕来绕去,反正全是完颜家族倒霉,完颜速关心则乱,未免有些心慌失措,也无暇细想里头弯弯绕的情况。他沉吟了一会儿说:“确实要消弭于无形。不过等到渤海王造反,檄文昭告天下,我们就已经被动了。还是要早点对付他的好。”

        完颜绰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故意什么都不说,挑着眉等父亲把想法说出来,看看是不是一个意思。

        完颜速道:“最好,莫过于看住了渤海王,把他弄到上京,要安生,还要把他身上的兵权都卸掉了。可是要这样,只能是……奔丧……”

        他又犹豫了,先帝萧延祀驾崩的时候,太后以“渤海郡不能无人,海西王一人前来奔丧即可”的名号,仍然把小儿子留在渤海郡。现在又以什么名义把他弄过来?他摇摇头,低语喃喃,似乎在自问自答:“她?不不,阿珮毕竟是我姐姐,不能做没天理的事……”

        借父亲的刀对付姑母,看来行不通。好在完颜绰本来就没有抱太大希望,她的希望都在第二条路上,她笑道:“不必奔丧,也是可以的,诏令渤海王回来,改封更高的位置,比如晋王,进京带兵护国,岂不更好?太后、陛下那里也是皆大欢喜。”

        “怎么会皆大欢喜?”完颜速不解。

        完颜绰不再多说,只道:“这一条,我会想法子叫陛下同意,接下去的事,就请父亲全力协助了。”

        送走父亲,完颜绰静静地把案桌上的几份重要奏折又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地合起奏折,静静地望着窗户外点缀庭院的树木。秋季的树格外地美,浓绿、金黄、火红,层次分明,流光溢彩。最肃杀的季节,也可以精彩绚烂。她看着阳光勾勒在自己手臂上纹绣清晰的那条曼陀罗花藤,手指拂过还有些红肿的肌肤。

        她要完颜家根深叶繁,撼动不了,她也要一步步剪除皇帝的羽翼,叫他不能不在权势上对自己俯首帖耳。父亲的弱点在她的姑母和妹妹身上,他总觉得完颜家的女人多在宫里活下来一个,就多一份希望,却不知她和姑母、妹妹间的矛盾已然无法调和,剩下的就是你死我活。

        皇帝沉浸在完颜缃有了孩子的喜悦中,等他警醒过来,完颜绰已经大刀阔斧杀掉了与她作对、攻讦王药的那个官员,之前刑至四肢俱废,又诛灭三族,令满朝惊心;又火速把属于她的那支斡鲁朵打造起来,在并州修城墙、挖壕沟,弄得南边的晋国大为不安,把几支精兵都调到了并州四围的城池待命;而在父亲的协助下,上京官员任免、调动、赏罚诸事,一例向完颜氏倾斜,归属皇帝的三支斡鲁朵中,竟有半数的官员是姓完颜的。

        皇帝上朝之后,忍不住对老丈人发火了:“卿的意思,难道朕的私属斡鲁朵,也合该完颜家的人掌控?”

        完颜速平日多颟顸,这日却雄起了一般,抗声道:“那么陛下可知,原来三支斡鲁朵,执掌官员和下属军卒,十之五六是海西、渤海两郡中人,十之二三是太后亲命之人?”

        萧邑澄被他的话一噎,半日拂袖道:“那朕不管!把完颜氏给朕撤一半出来!”

        完颜速不敢违抗,心里暗暗愤恨,更暗暗担心,虽然领了圣旨,执行起来却乌龟似的不慌不忙,若被催问,只道:“人选实在难调,朝中大臣,多数各司其职。或者,陛下学着南边晋国开科考试,简拔人才;或者,陛下请自从吏部的名册里择选,臣一定领命就是。”

        皇帝十次朝会,倒有七八次是不上的;一百份奏折,倒有七八十份是不看的。这会儿只觉得抓瞎,几次不顺,自己也馁然了,干脆去紫宸殿请教母亲。

        太后听着是自己弟弟的意思,先是半晌没有说话,等思虑周全了,笑着对萧邑澄道:“怪不得夷离堇难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我看,既然没有人可用,不如请渤海王进京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又是个头脑粗疏的人,没什么可怕的;再一个,你那好妻子默默地就夺了你的权,你再不警惕着,只怕她要把你吃干抹净了。其实呢,妻子如衣服,换一件便是。我看阿雉就好,又漂亮,又不那么伶俐,又会生……”

        居然和完颜绰估摸得一模一样!萧邑澄本来就是个优柔多疑的人,此刻只觉得完颜绰诚然用心不纯,可自己的母亲也未必可以信任。他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强笑着说了两句客气话,便对母亲道了安置,近乎是拂袖而去。

        孤家寡人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常人不能理解的苦。

        何以解忧?对萧邑澄而言,唯有后苑的羯鼓和胡旋舞,可以令他暂时麻醉自己,晚来倒在歌姬的怀里,他充满恶意地与妩媚多情的歌姬们媾和,心里充满了报复完颜氏女人们的快意。而到了白天,他强撑着困倦上朝、批改奏折,却大有力不从心之感,终于只能颓然地坐在御案前,拍着坐席对贴身伺候的宦官刘李儿叫嚷着:“把皇后叫过来!”

        完颜绰楚楚袅袅地来了,跪在他面前,半日也不闻叫起。膝头虽有些疼痛,心里却是满满的快意。

        萧邑澄好半天才冷笑道:“太后一族,在我大夏已经盘根错节。其实,你们姑侄才是一条心的,对么?”

        完颜绰昂然媚笑道:“陛下这话说得!妾不敢领罪。”

        “那为何你批复同意渤海王进京?!难道不是因为太后的意思?!”

        只不过在算计之内而已!完颜绰做出疑惑的模样:“啊?这难道不是陛下的意思?渤海王进京,可以稀释完颜氏的势力?我还头疼了几天,只怕陛下若有深意,所以想想自己横竖是陛下的人了,还是当为陛下着想才是呢!”

        萧邑澄气得哼哼,咬着牙问:“你这道背着我下的旨意,已经发出去几天了?”

        完颜绰冷笑道:“妾不敢领这‘背夫’之责。不过,圣旨发出,快马到渤海郡的话,今日已经到了。陛下如果担忧渤海王有异心,最该做的并不是找妾问罪。”

        萧邑澄冷笑道:“还用你假惺惺提醒?朕虽然知道得晚了,好在亡羊补牢,命三路斡鲁朵沿途守候,将渤海王带来的兵卒安置在沿途各城里,以后再徐徐处置掉。”

        完颜绰笑道:“陛下果然有大才。这样,就不怕太后又重演前次海西王的旧事了。”

        萧邑澄搞不懂这女人心里到底是怎么个弯弯绕的肚肠,欺身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恨恨说:“阿雁,你要记得,我是你的丈夫,也是你的君王!你跟我玩花样,不但是德行有亏,也是自不量力!”

        完颜绰一双胳膊就势缠到了他的脖颈上,软绵绵温柔如故,那张粉嘟嘟的脸上更是媚眼如丝,笑靥如花,口一开就是兰香四溢:“阿澄!你看你,对我这么凶!你不要我管国事,我以后不管了就是了嘛!喏,那颗皇后的大印,我还给你就是了嘛!你自己说说,你这一阵又到我房里来过几回?好容易盼你来,又是这样叫人失望!”

        眸子里漾出水来一般,酒窝时隐时现,声音又娇又甜,愈发分不清她的真伪。萧邑澄又爱又恨,又觉得能拿捏她,又觉得该教训她,手里一用力,把她摁翻在地上,重重打了几下屁股,听她倒抽着气带着哭腔,出了恶气就心软了,训了两句,又见她一副可怜巴巴的乖巧模样,倒觉还真是久旷了这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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