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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章 桃李之报 上


大吉之日,大吉之时,燔燎告天,禋于六宗。

        太孙封禅,受命于天,改元隆昌,荣登大宝。

        钟鸣鼓乐,谨奉御宝,百官齐拜,山呼万岁。

        新帝践祚,大赦天下,天地交泰,四海承风。

        陛下有诏:

        尊谥先帝为武皇帝,庙号世祖。追尊文惠太子萧长懋,谥文皇帝,庙号世宗。尊皇太孙太妃王宝明为皇太后,立皇太孙妃何婧英为皇后……

        封弟弟临汝公萧昭文为新安王、曲江公萧昭秀为临海王、萧昭粲为永嘉王……。

        拜护军将军、武陵王萧晔为卫将军,尚书左仆射、西昌侯萧鸾为尚书令,太孙詹事沈文季为护军将军,征南大将军陈显达以现任官职上开府仪同三司……

        民间盛传,陛下与皇后结发情深,特追赠何氏亡父何戢为侍中、右光禄大夫,嫡母刘氏为高昌县都乡君,奉生母宋氏为馀杭广昌乡君。皇后这些年一直独尊独宠,便是此番陛下登基,偌大后宫,也不过二人耳。那另一人,只是区区修仪品阶,想来不过是往年府中一介侍妾。那另一人,母家姓霍。

        彼时,何婧英身着华服,施施然跪于景仁宫的石阶下,听着宦官例行公事地念着刻板的封诏。

        “何氏攸德,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着,册封为后,为天下之母仪。内驭后宫,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以近贤臣。使四海同遵王化,万方共仰皇朝。另有……”

        何婧英触电般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宦官手中的那轴圣旨,仿佛要把它看穿般……

        “民女霍氏,心标婉淑,着,封为正三品修仪。同心同德,表率后宫。钦此!”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接旨……”

        见这位新皇后一时被这么大的场面震得呆呆地跪着,连圣旨已经传完都无动于衷,刚提到御书房当差的小公公也慌了神,只得尴尬地站着,轻声提醒道。

        然而这位得体华贵的皇后娘娘却始终纹丝不动、不发一言,只是不甘心地瞪大眼睛,那眼神没由得叫人心里发毛。

        “咳……”小公公为难地假咳着,暂时先将圣旨捧在手中,难堪地笑笑,“对了,这里是陛下赏赐与娘娘的,黄金百两、贡锦三十匹、玛瑙二十串、夜明珠十颗、白玉瓶五只、紫檀屏风两扇……还有这,西域进贡的七彩玲珑镜一面。”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面镜子送上前去。那面镜子不过巴掌大小,难得的是镜面极为清晰透亮,做工精致,背面镶着一颗硕大的宝石,折射出七色光芒,绚烂夺目。

        何婧英讷讷地抬起手来,小太监顺势将七彩玲珑镜递送上前,错手之间,只听得“哐当”一声脆响,镜落石地。小太监吓得登时跪在地上,声声讨饶。何婧英只作未闻,将视线慢慢移下,轻轻拾起覆于地上的镜子——镜面上赫然现出两道纵横交错的裂纹,反射着阳光,异常刺眼。

        在场众人都慌了手脚——破镜难圆,这镜子碎裂可是不祥之兆。在这样的黄道吉日偏偏发生这种变故,可怎生是好!

        衡兰跪在后头早已急得将衣角揉成一团,刚想起身上前,却听见女子清澈的嗓音撕开这胶着的困窘:

        “臣妾接旨,谢皇上恩典!”

        她平静地将碎镜放在裙裾上,抬手接下了那一轴圣旨。

        “哒哒……哒哒……”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门悄没声地被推开,来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回身带上了房门。

        “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背对着门,坐在烛台前的女子轻合上手中的册子,站起转身,屈膝行肃拜礼,“臣妾参见皇上。”

        萧昭业上前一步,抬起的手几乎要触及她的鬓发,却终是讪讪地缩了手,扶上她的肘,“阿奴,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何婧英从容不迫地站起身,仰头看向那双充满愧疚的眸子:“我等在这里,也不过要一个解释罢了。”

        “原是这么回事。昨夜,我在书房批奏折至戌亥时,底下人突然递上来一封信,说是西厢呈上来的……”

        *

        烛光之下,白纸之上,四行娟秀的字迹再清晰不过:“乌头剧毒,沁蚀于微。杀父之仇,不图报哉?”

        握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萧昭业的眼神凌厉得像要割穿那寥寥十六字的信笺。他将信纸往袖中一塞,大步流星地迈出门,下人唯唯诺诺地打着灯跟随着,消融于无边的夜色之中。

        被丫鬟毕恭毕敬地请进屋子里时,他看见那女子半支着身子靠在榻上,隔着朦胧的面纱,她抿紧的嘴唇、凝重的面庞若隐若现。她的精神已好了不少,但仍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

        虽然有言在先,让她不要拘泥礼节好生养伤,但每次前来看望,她都是忙不迭地想要起身行礼,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可今夜,她却只是那样安然地歪在榻上,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脸上,一点点聚焦。

        “这张信笺,是你写的?”萧昭业开门见山。

        “正是。”女子的声音清肃,似乎在压抑着甚么。

        “这是——甚么意思?”萧昭业板起脸来问道,“父王他病重不治,溘然长逝。坊间谣传毒害之说,岂可轻信?”

        先皇早有旨意,知情人不得将文惠太子的死因宣扬开来,是以即便这先太子“病”得蹊跷,引得满城风雨、谣诼不断,却始终掀不起什么大浪。霍采婕虽然身居东宫,不过一房妾室,断不可能窥见来龙去脉。可那十六个字言之凿凿,叫人如何不心惊?萧昭业满腹疑云而来,唯有先行试探之。

        “我——曾经闻到过……”霍采婕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质问,只是抿起嘴角,浅浅地一笑,笑中有嘲,“……附子的气味,在太子的身上。”

        此言无疑平地惊雷,萧昭业霎时间攥紧拳头,微微晃动的灯光照亮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诧。

        御医早有言在先,下毒者行事缜密,剂量极小,日积月累,方毒入五脏、回天乏术。乌头剧毒,若一次性下毒的剂量使得中毒者周身散发出的乌头药味,已经到了人鼻能够辨识的地步,必定会令中毒者顷刻毙命,岂有活路?

        萧昭业不动声色地盯着女子,等待着下文。

        “乌头虽然有毒,但微量服用其茎却有止痛之效。这几日我外用的伤药中亦有这一味。那股子气味似曾相识,我问过医女,方得知这是附子,也就是民间谈虎色变的乌头毒。”她抬眸,目光清冷,“现在,还请皇上为小女子解惑,为何文惠太子身上总是带着附子清苦的药味?”

        “总是?你是说附子的气味伴随父王已久?”

        “原来,我所言尚有幸能引起陛下的一点兴趣。”她定定地仰视着“龙颜”,执拗地追问,一字一顿,“那就先请皇上回答我的问题——那并非是甚么急病,有人蓄谋下毒,对不对?”

        采婕的嗅觉向来灵光得很,事已至此,萧昭业只有微微颔首,算是证实了这一猜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霍采婕垂下眼帘,白纱朦胧,她咬着皓齿问:“到底是……何人,竟敢……”

        “毫无头绪。甚至查不到那毒素由何而来。”

        “若是想查,又岂会毫无头绪!”霍采婕一反常态,语带嘲讽,“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太子爷如何能瞑目?”

        “采婕?”没想到一向温婉识体的女子会愤然至此,萧昭业骇然之下,竟无可辩驳……

        三年前,东宫中,那一句“毒入五脏,将死之人”,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他横眉怒目,势要将那十恶不赦之徒碎尸万段。可是父王也好,他也罢,什么都没有查出来。那毒仿佛凭空而现,毫无踪迹可循,当真是一筹莫展——查无可查,成了一宗悬案。时光荏苒,岁月淡漠了他心中的恨意。两手空空,他却感觉累了,想放下了——更何况……

        “你不敢查!”霍采婕将脸别向一边,看不清神色,“你是皇上,你怕查将起来,先太子遭人毒害致死的消息传出去令朝局震荡、碎语闲言、党争再起……但你可还记得,你也是人子!撇开这一切不谈,敌暗我明,打蛇不死,后患无穷,便是为着你的江山永固,也不该纵虎归山。”

        没料到她竟有如此见识,萧昭业一愣,随即问道:“依你——又当如何?”

        “皇上心怀天下,不能查、不敢查。而我一介妇道人家,只懂得有仇必报的道理。请皇上将我遣回东宫,一年为限,我暗中调查,定会让此事水落石出!”

        “东宫?”萧昭业皱皱眉,“父王早年也怀疑内鬼犯上,却始终没有头绪,如今时移世易,你又能查出些甚么?”

        “他又何曾把心思落在调查此事上?他可曾注意到自己身上常年带着淡淡的乌头气味?”女子摇摇头,轻叹着,“一年为期,到时若是查不出来甚么,我便认了。”

        “莫要胡闹了。把你知道的线索细细说来,我自会派人暗里查探的。”

        “皇上这是不准了?”她仰起头,目色澄澈而坚定,“那便请皇上赐民女一死,否则先太子暴病薨逝的因由终有一日会四海皆知,只怕届时众口铄金,陛下不得不彻查此事!”

        萧昭业面无表情:“这算是威胁吗?”

        “亦无不可。”

        “采婕,”他淡淡唤道,“不曾想我们会到今日这般……”

        “世事多变。皇上纵然真龙天子,亦有料差的时候。”

        “好……很好。”萧昭业侧身望向窗纱外清冷的月光,倏然笑将起来,“终究是这一笔孽债。”

        笑声戛然而止,他转头望向霍采婕,目色如皓月般森冷——

        “一年为期。你赢了。”

        言罢,他似怒非怒,拂袖而去。

        榻上的女子静静地靠着,薄被下的柔荑铰在一起,眸色沉沉的,看不清什么。

        那一晚的夜很沉,他在一处园子外默默立了良久,终是叩响了门扉。

        跪迎的丫鬟显然有些吃惊,忙不迭地说道:“回皇上,夫人已经歇下了。奴婢这便去……”

        “不必了。”

        他轻声制止,缓缓转身。走出院门的那一刹,他念起,这该是最后一次进这簇嫤苑了罢。

        *

        “皇上无嗣,东宫无主,你在几日前便已下诏,拆除东宫苑墙,并入后宫。圣命不可易,忠孝需两全,便只余下纳采婕姐姐入后宫这一条路了……”何婧英仰头问道。

        萧昭业一袭龙纹黄袍在烛光的衬映下熠熠生辉。他蹙着眉,点头。

        西厢虽然偏远清静,却不是闭塞之所。既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当真不知这一诏令?亦或是……

        是非对错又如何?她嗤笑自己的恍惚——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容忍这一切的吗?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便受不住了?再怎样,采婕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罢了。

        “多谢皇上的解释。”她挤出一个笑容,“我明白的。”

        女子大度的一笑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萧昭业犹疑地轻唤着:“阿奴?你当真不怪我?”

        “别小瞧我!”她双瞳剪水,“只怕以后我的‘妹妹’会多得数不过来,一国之母岂会没有这点容人之量?更何况,这是她应得的。没有被那场变故打垮,我替她高兴。”

        他怔怔地听着,仿佛失神。

        ……

        “微臣参见皇上!”

        “嗯?”

        “微臣参见皇上!”

        “爱卿方才说了甚么?”

        “微臣!给!皇上您!请安!了!”

        “哦,原来是八叔啊!几月未见都快认不出来了。跪着做甚么,快些起来罢,赐座!”

        “谢皇上!”萧子隆使劲地睁大眼珠,“专注”地盯着龙椅上那位的同时,利索地站起身,牙齿咬得“硌硌”作响,偏偏发作不得。

        萧昭业轻挥衣袖,一众宫人有序地退出殿外。

        殿门带上的那一刹那,端坐座上的萧子隆仿佛被解封了一般,浑身都舒坦起来了。

        “这位爱卿。”萧昭业缓缓行下丹墀,虽然绷着个脸,但不难看出他的眸中含着笑意,“你方才可是在瞪寡人?”

        “就瞪你了又怎地?”萧子隆心不在焉地拍拍方才行礼时衣袍沾上的灰尘,站起身来,“你小子!媳妇熬成婆了,就给我摆架子!不过,方才那声‘八叔’叫得挺好,再叫几声听听?”

        “好了好了,不闹了。”萧昭业笑道,“现下朝野已定,你总可以放心回来,安安稳稳地当个京官了罢?”

        “吾皇有命,焉敢不从?不过你的调令可不可以不要写得那么正式啊?语气那么严肃,弄得好像建康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等着我似的。这一路颠簸的,要是我的歆儿和孩子有个闪失,朝廷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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