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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清尚之名 下


“王将军的忠心——本王记住了。”萧昭业冷笑着。与此同时,他袖中的响箭“咻”地一飞冲天,挟着风势,哨鸣不绝。

        王融一惊,断喝道:“你在干甚么!”

        “王将军即刻便会知道。”萧昭业拂袖转身,提步上车,一切都是那样地从容不迫。

        “将军!”

        几乎是萧昭业在车厢内坐定的同时,城墙上的卫兵惊呼着奔下高台,疾步冲到王融面前,跪地抱拳道:“将军,宫外……宫外有伏兵!”

        王融心上吃了一惊,只作盛怒之色:“何人胆敢冒犯天威?”

        “不……不知道。”卫兵战栗着说道,“方才鸣镝一响,就有成群的持刀甲兵自两侧林地、市坊街巷中涌出,其众不可胜数。”

        “贼子作乱!”王融神色一凛,“立即调用御林军!”

        “可是……可是这些人只是身着清一色铠甲,三三两两地在宫墙外逗留、行走,并……并无结群作乱之意……”

        卫兵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他也觉得自己所言可笑至极——平地里冒出这么多的士卒,必是早有埋伏。可叹他们镇守宫门,竟然毫无察觉!偏偏这些人同逛庙会般摩肩接踵地散着步,一派清闲自在,叫人什么把柄都抓不住、什么罪名都安不上……

        “王将军。”萧昭业清了清嗓,说道,“本王看你还有要事,就不麻烦你遣人相送了!”

        王融的脸色青紫,难看到极点。纵然万般不甘,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局给萧昭业这个小子算在了前头。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终是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

        “二位请便!”

        ……

        马车行至内廷,二人换乘轻轿,径直往延昌殿而去。萧昭业端坐轿中,阖目养神——这第一关算是稳当地过去了,只是面前重峦叠嶂,硬闯下去终是一条不归路。一个时辰前听着属下的禀报时那种几不可遏的震怒已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疑虑与彷徨……

        饭桌前。

        女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惨白着面色,嘴唇微微颤抖着:“这次你自己做决定。只要是你做的抉择,我都认了。我要回屋了,若寻到了采婕姐姐,一定要派人知会我一声。”

        书房中。

        “禀太孙,据底下人口供,今早负责拴马的马夫董周嫌疑最大。控制住他的妻小后,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董周早年在竟陵王府当差,后受竟陵王指派,跟随太孙您去了东宫,后辗转来到王府。五日前,竟陵王府暗里派一个戴面具的人找到他,说天下即将大变,要他能在这之前谋害皇太孙。”

        手下毕恭毕敬地禀告着:

        “来人特别嘱咐他,要让……您落下终身残疾,不必危及性命。恐吓之言就不多加赘述了,那人还特地留下了这样一块腰佩作为兑现承诺的信物。据董周招认,这腰佩乃是早年竟陵王贴身佩戴之物,他随侍多年,断不会错认。董周胆大包天、财迷心窍,为达目的,竟敢趁独自一人去备马车之时,摧折车轴,妄图重伤太孙。幸而您洪福齐天……”

        “下去罢!”萧昭业阴沉着脸,语气冷淡。

        落下终身残疾,不必危及性命?倒是他的作风——满口仁义、悲天悯人。原来所谓父子之义、师徒之谊不过得他一句“不必危及性命”?哼,当真可观得紧!

        “二叔绝不是无情之人。”

        “依我看来,他对于皇位并非十分热忱,当不至于为此取我性命。”

        “你啊,说到底还是不信我。”

        “将来二叔登基,他当知晓我并无争权之心,定不会对我不利的。”

        ……

        “你们是血亲,我只望你记住这一点。”

        往事一桩一件,历历在目;陈言一字一句,信誓旦旦。何其讽刺?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不愿信,不肯信,不能信。他不知道,当那个教他仁义礼智的人变成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当那个伴他春冬秋夏的人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老狐狸……这世间可信的还有几人?

        他低估了权势的吸引力,他低估了叔父对皇位的追求,以至于今日……现在的他还怎么理直气壮地笃定那个人继位之后不会大开杀戒、斩草除根?现在的他还怎么心安理得地放心将身家性命交托在那单薄得可怜的信任之上?一再退让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不可以,他不允许这样的结果!

        拳头攥紧,掌中的白玉佩嵌入手心。他冷笑一声,将腰佩揣好,高声喝道:

        “备马!”

        ……

        “叔父!这块玉晶莹剔透、质地上佳,给昭业赏玩几日可好?”

        “你啊,只怕是要拿这个去跟子隆炫耀吧?别的都行,这倒不成。这是你婶娘所赠,特地拿到佛门圣地开过光的。若是叫她看见腰佩离了身,只怕要难过。你可明白?”

        “昭业明白!”

        ……

        “萧老弟!萧老弟……”

        耳畔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萧昭业回过身来,轻轻撩起轿子的窗帘,含笑问道:“周兄,你怎么进宫来了?”

        “还不是怕你这人手不够,动起武来吃亏嘛!”周奉叔盔甲加身,胡子拉碴,捶着胸脯大嗓门说道,“放心,外边我都布置好了。怎么样,哥们准时吧?说未申时动手,就未申时,分秒不差!嘿嘿……”

        “是啊,多亏周兄你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召集好人马赶到,不然我们也不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进得宫来。小弟在此谢过了!”

        “言谢就客套了不是?”周奉叔咧嘴笑着,“不过,话说我一直没明白过来,你让我在宫外虚张声势,威慑住王融那厮,就是为了带着区区这么几个护卫进宫?要知道皇宫这么大,咱们在宫外的兵马围得再多,万一遇上甚么事,也是鞭长莫及啊!何不干脆和竟陵王的人干上一架,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哼!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谁还敢争你的皇位!”

        闻言,萧昭业淡笑道:“周兄如此踌躇满志、成竹在胸,确是好事。只是眼下情势还未发展到大动干戈的地步。若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位,何必要挑起战端,叫百姓不得安宁?”

        “你……你说的有道理。”周奉叔讪讪笑着,“我一介武夫,就想着动刀动枪了……不过——就这么几个人进宫去,也实在太冒险了!怎么不多带些人手?”

        “周兄不必忧虑,若真的起了冲突……”萧昭业莞尔——也就是自今天,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不再相信所谓万无一失的判断,“我自有逢生之法。”

        看得出,他并不打算说个明白,周奉叔也只有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老周是个粗人,不懂你们玩的那套!你自己可得有把握,性命攸关,不能打哈哈……”

        “我自有分寸,周兄大可放心。只是这深宫重地,周兄你身为外臣,不便久留,还是按原计划,在宫外留守罢。”

        “只要你那逢生之法靠谱就行!我去也!”周奉叔足尖点地,一个闪身很快消失在了视野中。

        所谓逢生之法,不过是早年萧长懋在督管宫中园林修缮之时,曾暗中挖出了几条密道,直通东宫紫荆林。若不是今日须得光明正大地进宫,走密道倒是便捷得多。萧昭业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听父王说起过这几条密道,他可还敢带这区区几个随侍入宫。他会不会退而求其次,以尸横遍野为代价,捍卫一切珍贵?话又说回来,若没有武陵王手中的这道“圣旨”,他又会不会束手待毙,让那些人称心遂意?

        可现在,轿子平稳地在青石路上行进,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如果……

        萧嶷曾告诉他,当年,高帝宠爱幼子晔,一度欲更立太子,最后碍于礼制,终是作罢。因着此事,高帝的嫡长子,也就是当今皇上萧赜对萧晔一直心存芥蒂。高帝担心自己身后,萧赜为保皇位永固,对萧晔不利,故私下赐给萧晔一道空白圣旨,并盖上了永明的玺印,相当于一道免死金牌。萧嶷与萧晔虽兄友弟恭,这桩秘辛,也是偶然间才获知的,萧赜更是闻所未闻。

        萧晔一介虚职,因着没有争权夺利之心,手下并无兵马、朝中并无部署,可以说是毫无自保之力。这道空白圣旨算得上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一道防线。萧赜堪堪继位的那几年对其心有忌惮、百般刁难,都没让他请出这道圣旨。若非萧嶷处处为他周旋,加之他忍气吞声、安分守己,只怕……

        可此番萧昭业他什么都未曾许诺,萧晔却二话不说、倾力相助。如此无功受禄,难免心上惴惴。他这是站定了队,一鼓作气,以圣旨求余生安康自在?还是说他另有所图,留有后招?

        皇宫再大,也终有走尽的时候。

        谨慎舒缓的动作伴随着轿辇落地的轻声,萧昭业不自觉地轻叹一口气,起身,下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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