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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鸿门宴 上


史之湄一走,魏婵媛便成了金銮殿中人人瞩目的焦点,但凡她品鉴的诗词无人不点头称赞,就连平日与她不合的安妃也不免暗暗生了敬服之意。

        十二位女史将托盘中的诗词依次送了下去。陈德新上前道:“陛下,高荣长公主殿下带着胡侧妃和罗侧妃来了。”

        高荣长公主姜嬿原本为太祖妾侍所生,无奈妾侍红颜薄命,姜嬿尚在襁褓便与世长辞。尚无子嗣的太后东方懿不忍姜嬿无人照料,便收养了她。两年后,东方懿诞下长子姜渊,二人从此一起长大,岁岁相伴,感情甚笃。此刻听闻皇姊到来,姜渊自然喜不自胜,忙道:“你还通禀什么,快请进来!”

        陈德新讪讪地笑了笑:“长公主殿下说了,不能坏了规矩。陛下放心,老奴这就去请。”陈德新领命下去,片刻便见高荣长公主带着两位丽人旖旎而来。

        “给皇兄请安。”高荣长公主温和一声,恭恭敬敬,身后的两位丽人也跟着矮身行礼道:“陛下万福金安。”

        她们是奕衡身份最为特殊的两位侧妃,左侧的侧妃胡茜娆是高荣长公主之女,一身莹紫色齐胸襦裙,外罩桑蚕丝孔雀大袖衫,精致的妆容愈显天成的妩媚与高贵;右侧的侧妃罗颐珺是珩阳王嫡女,一身豆绿色重明鸟交领上襦,下着藏青色钩绣海棠花马面裙,优雅的倭堕髻用三支金钗绾成,浑然一股端庄娴静的优雅气质。

        二人的妆扮连姜渊见了亦甚觉清爽。他和颜悦色道:“免礼,入座吧。”

        高荣长公主坐在了左侧宗亲的首位,胡茜娆和罗颐珺则坐在了秦王位置的两侧。姜嬿一边打着团扇一边朝姜渊笑道:“本宫来金銮殿前特意带着秦王的两位侧妃给母后请安了,来迟家宴,还请皇兄勿怪。”

        姜渊也笑道:“皇姊一番孝心,朕怎会怪罪。母后没跟皇姊一起来么?”

        姜嬿低了低秀眉,道:“回皇兄的话,母后身子有些不适,特意嘱托本宫带来懿旨,今日就不出席家宴了。”

        “母后身子不适?”姜渊一惊,脸上尽是担忧的神情,“可传了太医?”

        姜嬿柔柔笑着,回道:“皇兄放心,本宫已为母后传了太医,此刻应是琪瑛姑姑照料着。”

        姜渊长舒出一口气,道:“那这样朕便放心了,一切以母后的千金玉体为重。”

        “陛下,陛下——”

        话音刚落,一个仅仅豆蔻年岁的小人儿便跑了进来。她粉面白皙,身材小巧,一头灵蛇髻上珠翠峦叠,与这幼小轻盈的身姿不相吻合。她的脚底仿佛踩了疾风,跑得极快。身后的侍女一边紧张地跟随,一边焦急地喊道:“夫人,夫人您别跑,这不合规矩啊。”

        这小人儿却置之不理,依然几步就跑到了姜渊的龙阶之下,甜声福礼道:“陛下万福金安!”

        姜渊见了她也眉开眼笑,指着史之湄身侧的位置道:“婉儿,快来,这是你的位置。”

        众人见臻嫔陈婉儿御前失礼,姜渊却丝毫不怪罪,也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陈婉儿一边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边小觑着姜渊道:“陛下,妾昨晚喝了史姐姐酿的酒,谁知竟睡到现在。”她环视四周,见众位妃嫔都在,忙羞怯地低下了头,一边用手绞着衣角,一边嘟囔着道:“陛下不会怪妾吧?”

        姜渊见她娇憨可人的模样,心底早就乐开了花,忙道:“朕不会怪,不会怪,你来了就好。”

        陈婉儿这才又甜甜笑了起来:“谢陛下!”

        她乖巧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头一件事情便是命侍女翠珠为自己的盘中夹满各式糕点。见她低头吃得开怀,慧妃唐沅芝笑了笑,也不免奇道:“咦?嘉贵嫔不是去了臻嫔的淳芳居了么?怎么不见她和臻嫔一起过来呢?”

        陈婉儿一边咽着凤梨酥,一边问道:“陛下,嘉贵嫔是谁呀?”

        姜渊宠溺地望着她,道:“嘉贵嫔就是你的史姐姐呀。”

        陈婉儿睁大了眼睛,宛如一对晶莹剔透的黑玛瑙石:“真的吗?史姐姐晋贵嫔了,那以后妾是不是可以搬到关雎宫和史姐姐一起住呀?”

        姜渊笑道:“当然可以了,你想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

        “妾谢陛下隆恩!”陈婉儿将口中凤梨酥完全咽下,又拿起一块偏头望着姜渊道:“不过史姐姐真的去找妾了么?妾并没有看见她呢。”

        秦云念朝婉儿笑了笑,道:“嘉贵嫔出去也没多久,约莫是臻嫔醒了跑来,让嘉贵嫔扑了个空呢。”

        姜渊伸手抚着臻嫔稚嫩的肩膀,温声道:“不要紧,若之湄到了淳芳居不见臻嫔,定会自己回来的。”

        王昭媛看了一眼对面皇室宗亲的座位,道:“算上臻嫔啊,这后宫妃嫔可都到齐了,不过这些皇子皇孙们可还差了好几位呢。”

        姜渊沉默须臾,秦云念神思一转,道:“陛下,您是知道的,楚地暴雨成灾,咱们昀儿公务在身,一时赶不回来呢。”

        姜渊抚了抚胡须,道:“楚王的事朕知道,只是不知太子齐王和秦王是怎么回事。”

        “是儿臣来迟了,还请父皇恕罪!”

        此时的奕衡已经换上了一身素银色金线烧丝祥云纹常服,头顶束上嵌宝紫金冠,从容地走进大殿之中。

        王昭媛已先抚掌笑道:“瞧瞧,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奕衡走到大殿中央,跪地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姜渊抬了抬惺忪的眼,也不叫“免礼”,平淡如水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你是怎么回事,家宴迟到,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奕衡把身子伏得更低,诚声道:“父皇恕罪,儿臣今日特意去了一趟献陵看望七弟,这才耽搁了。”

        姜渊的眉心猝然一动,神情温和宛如三月里绵润的细雨:“你去看棣儿了?”

        奕衡依言回道:“回父皇,正是。七弟知晓今日父皇大宴宗亲妃嫔,于是也献上诗作一首,嘱托儿臣带回储秀。”

        秦云念听了,精心描摹的俊脸上含了几分矜持的笑意:“晋王殿下的才学可谓无人能及,秦王殿下还不快呈上来让各位皇室宗亲大开眼界。”

        “是,儿臣遵命。”奕衡将袖中的诗词托出,华翊煊在姜渊的示意下走上前去,她拿起诗词,秀眉一皱,犹豫着道:“陛下,这首词是……”

        姜渊见她迷惑的模样,淡静道:“是什么?你尽管念就是了。”

        “是。”华翊煊端庄了声线,缓缓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首念罢,姜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语气似在嗔怪,道:“这个老七,和朕玩什么把戏呢,盗用前人诗词算什么本事。若他今日在这儿,朕定罚他痛饮一壶美酒。”

        奕衡笑道:“父皇果真最疼七弟,连罚亦是赏,赏亦是罚。”

        秦云念轻摇手中团扇,笑道:“陛下,听秦王的口气,是在怪您偏心呢。”

        姜渊看了秦云念一眼,也是一样的笑意:“他怪朕偏心?朕还没问他的诗作在哪儿呢。”

        奕衡再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绢,道:“父皇别急,儿臣要献给父皇的词在这儿。”

        华翊煊会意地从奕衡手中接过,摊开笑道:“启禀陛下,是一阕《沁园春》。”

        姜渊点点头:“念。”

        “浩淼星河,沧桑史篇,谁变万端。看罡风流布,骈雷激荡;沉凝泰岳,升化云天。草木荣英,流湍江岸,潜入红尘孕大汗。汉羸弱,致九州迭乱,遍地狼烟。孟德经略中原,挟天子,诸侯尽几歼。羡东吴碧眼,门阀丰羽;拒曹赤壁,凭据东南。后起玄德,隆中三顾,五虎诸葛安蜀川。鼎足立,岂料弹指间,司马吞焉。(1)”

        魏婵媛听罢,只觉如饮一泓清泉,又如饮一杯烈酒,清透甘醇,沁人心脾。她忍不住啧啧称赞:“寥寥百字括尽三国历史风云变迁,三殿下真真是文采精华,无人能及。”

        奕衡抬眸朝她一笑,道:“魏母妃过誉了,这首词并非儿臣所作。”

        魏婵媛不禁愕然:“不是你所作?!”

        姜渊也有些讶异:“惠儿,这样大气磅礴的词,竟不是出自你手?”

        奕衡神色谦卑,拱手回道:“启禀父皇,儿臣不敢隐瞒,确实并非儿臣所作。”

        姜渊颇为好奇:“那是谁作的?”

        奕衡仍是一副恭谨的模样,道:“回父皇的话,是儿臣的嬴侧妃。”

        姜渊愣了片刻,殿中麒麟香炉里的瑞脑香微微四散开来,氤氲的雾气愈发显得他的神情暧昧不清:“这竟是你的嬴侧妃所作,小小女子有如此胸襟,不简单啊。”

        “华尚宫。”

        “微臣在。”

        姜渊看了奕衡一眼,道:“家宴结束之后,清点出临渊阁所有关于三国的史籍,尽数赏给秦王殿下的嬴侧妃。”

        “微臣遵旨。”

        奕衡伏地恭谨道:“儿臣替嬴氏谢父皇恩赏。”

        姜渊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奕衡,语气温沉了不少:“跪久了膝盖容易受凉,起来入座罢。”

        奕衡依言落座,邻座的越王姜若明朝他笑道:“久闻三哥的嬴侧妃才貌双全,今日家宴之上只见才学未见品貌,怎么三哥不把她也带来呢?”

        奕衡的神情有些尴尬,未待他言,侧妃罗颐珺已先温声道:“越王殿下,嬴侧妃诞下小王爷不足月余,暂时不能出府。”

        姜奕衡赞许地看了罗颐珺一眼。越王拍了拍脑门,“唉”了一声道:“是本王疏忽了,忘了这事儿。敬三哥一杯,既是恭喜也是赔罪,还望三哥不嫌。”

        奕衡端起酒杯回敬道:“六弟客气了。”

        魏婵媛若有所思地望着姜渊,款款道:“陛下,您有没有觉得嬴侧妃这首《沁园春》和的是晋王殿下那首《临江仙》啊,都述尽三国之事,嬴侧妃的却更显刚烈英气。不妨把这首词也抄录了送往献陵赏给晋王殿下,您觉得呢?”她摇着团扇望向奕衡,笑颊璨然:“只是不知秦王殿下舍不舍得了。”

        奕衡微微一笑,道:“魏母妃哪里的话,儿臣既肯将嬴氏的诗作公之于众,又怎会舍不得呢?”

        姜渊轻轻颔首:“婵媛这么一说,朕也深以为然。既然如此,华尚宫,你即刻誊写了着人送往献陵。”

        “微臣遵旨。”华翊煊提笔一蹴而就,陈德新忙命人将写好的白绢用蜀锦包裹严实,快马加鞭送往献陵。

        见送信的人退下了,臻嫔转首好奇地望着姜渊,笑容一绽,露出两排齐如编贝的皓齿,灵气逼人:“陛下,你们刚刚一直在夸什么诗词呀?妾看你们各个都好佩服的样子。”

        姜渊朝陈婉儿温和一笑,道:“朕在和她们说秦王殿下嬴侧妃的词,怎么婉儿也想看看么?”

        陈婉儿睁着一双渴盼的大眼睛乖巧地望着姜渊,道:“嗯,妾想看看谁能让陛下这么夸赞,好不好?”

        安吟茹在鼻子里轻哧一声,脸上尽显鄙夷之色。秦云念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臻嫔,笑道:“瞧瞧,咱们的臻嫔妹妹是吃醋了呢,要知道啊,她可从来不喜欢什么诗什么词的,为了陛下竟也要读诗念词了。”

        话音刚落,有些大胆的妃嫔已经笑出声来,臻嫔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她们在笑话自己,忙扯着姜渊的袖子撒娇,道:“陛下您瞧,贵妃娘娘又打趣妾。”

        姜渊眉目间满是宠溺,温声道:“她们打趣你,朕喜欢你就是了,对不对?”

        陈婉儿撒开姜渊的手,圆润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笑容宛如浸满蜜汁般甜腻可人:“那陛下可以给妾看那诗词了么?”

        姜渊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在臻嫔宛如鹅脂凝的鼻梁上轻轻一刮,道:“当然可以了。陈德新,把嬴侧妃的诗词呈给臻夫人。”

        陈婉儿将身子往后一缩,轻巧地躲开了。她站起身来,朝陈德新吩咐道:“不用了,本殿自己来拿。”

        陈德新有些踌躇地望着姜渊:“陛下,这……”

        姜渊笑了笑,仿佛并不在意:“你退下吧,让臻嫔自己去。”

        “是。”陈德新合手退避一旁。婉儿几步便走到华翊煊面前,华翊煊客气地将词作双手呈给她:“臻夫人请。”

        陈婉儿欢欢喜喜地接过,回身直接向姜渊的龙案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浩淼星河,沧桑史篇,谁变万端。看……”

        众人都被她唬得不轻,要知道龙案前的台阶是不能随意踩踏的,姜渊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众人不由暗暗窃喜,想看她如何受罚。

        臻嫔轻巧地跳上最后一步台阶,把丝绢放在龙案上,好奇地问道:“陛下,是看什么流布呀?”

        就在臻嫔抬起头的瞬间,姜渊脸上的不悦已然化作温和的笑意:“是‘看罡风流布’。”

        臻嫔还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道“‘罡风’……陛下,‘罡风’是什么意思?”

        “‘罡风’啊就是,”姜渊朝她招呼着,“来婉儿,你回到自己的位置朕就告诉你。”

        陈婉儿甜甜地应了一声:“好!”

        她转身朝台阶下方走去,刚走没一步,一支利箭骤然穿过她的胸口,她似是极痛楚的样子,眉心一蹙,胸口一径渗出暗红色的血沫,井喷似地融进她茜红的齐胸襦裙之中,将她的红裙越染越深。

        姜渊一惊,赶紧几步绕过龙案朝臻嫔走去。她的贴身侍女翠珠吓得面无人色,也迅速跑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喊道:“夫人,夫人?!”

        臻嫔说不出话来,口中不断呕出乌血,面孔苍白而僵硬,身子软软地向姜渊怀中倒去,姜渊恍然一震,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一把抱住臻嫔,喝道:“太医!太医呢?!”

        【1】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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