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殒命 上
天色微白，隆冬的天气总是雾蒙蒙的。
昨夜独酌到很晚，所以慕容楚起得并不早，准确的说，她是被吵醒的。珍珠门帘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紧而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丫鬟玲玉匆匆告诉慕容楚——
出事了。
慕容楚从梦中惊醒，闻声一头雾水，忙问：“出了何事？”
玲玉伏在慕容楚的耳边，私语几句，慕容楚的脸色骤然变了。慕容楚点漆般的双瞳，流过一抹冰冷的光芒，她沉声道：“带我去。”
玲玉双膝一曲，跪在地上，说道：“小姐，莫去，您身子弱，若是再受风寒，怕是吃不消的。”玲玉是她前世最亲近的侍女，可惜在她母亲生病之后，也染病死了。
这几日瑾姨忙着打理东苑儿杂务，让玲玉在旁守着慕容楚，所以慕容楚才能偷偷溜出去，而不为人知。现在，家中在这档子口，出了这种事，如何不叫人惊骇。何况，此事对慕容楚来讲也是一条越抹越黑的夜路。
慕容楚必须亲眼目睹，否则她绝不敢相信。
“昨日还活生生的人，今日怎就死了呢？”“可不是，据说尸体身上还发现了十两银子。”“啧，都说这人在采买上吃了回扣，看来果然不虚。”“怀揣那么多钱，定是让歹人给盯上了。”“那为何人死了钱却分文未动？”“这……”
慕容楚还是瞒着玲玉走了出去，这次她仅仅穿了一件貂裘披肩，浑身一袭黑色的大衣。她匆匆行过，女婢们正在谈论今天发生的那件怪事。
慕容楚昨天央求去请贾神医的嬷嬷死了。
是被人推下水淹死的。
事情发生在昨晚，也就是说，慕容楚吩咐她之后，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慕容楚觉得是自己将她害死了。
众人见慕容楚到了，纷纷列在两旁，然后屈膝行礼。人群尽头，唯独一人并未让开，也并未行礼，慕容楚举目望之，竟赫然是夏欢。她为何在这里？夏欢见了慕容楚也不惊讶，她自恃自己是西苑夫人的宠儿，觉得自己的地位不在慕容楚之下，所以目中无人。
夏欢桀骜不驯的面容里，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慕容楚轻咳一声，手心染上了零星的血丝，她绕开夏欢，盯着眼前湿淋淋的躯体，被白布盖着，匆匆被几个男奴带走。
慕容楚默然无声，只是凝视着小河边上，那湿漉漉的泥土，已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冰。她就这样死了？
夏欢将此事妥妥当当的处理掉了，除夕前夕发生这样的事情，任谁也不会觉得喜庆，所以宁氏只安排夏欢，给了那嬷嬷的家属一些钱财，让他们入殓就是了。
想是王府中出的人命，就连官府也不敢插手。
……
还未到日落，幕王府里早就炸开了锅，闹得沸沸扬扬的，并不是那嬷嬷死去的消息，而是幕王府里请来了燕都最最有名的名伶，郎晓云。
悲伤的消息最能带给人惊讶，却往往只是短暂的瞬间；只有喜讯才能带给人持久的快乐。
郎晓云七岁就名震燕都，如今已十七岁，年纪轻轻，又生得风华绝代，是多少少女心中梦寐以求的情郎。他又偏爱反串旦角，姿态俊美，就连少男也忍不住春心萌动。在燕都，像京城郎家，也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若非是幕王府这样的当朝一品，寻常人家，郎晓云怕是连睬都不睬。
这让郎晓云平添了几分不可多得的神秘。
女婢们纷纷前来告假，慕容楚心中愁云惨雾，哪儿还顾得了这些，就一一准了，唯独玲玉死死的守在她的身边，一步也不肯离开。慕容楚知道玲玉的心思，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焦急的。到了这个年纪，又有哪个少女会不思春呢？
慕容楚笑道：“就这样吧，我也去看看郎晓云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玲玉欲言又止，说道：“小姐，您的身体……”
慕容楚扑哧一声笑了：“你真当我是泥人做的，风一吹就倒了？”
玲玉嘟着嘴，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玲玉伺候慕容楚换衣，又是那件凤羽大氅，一袭淡白色的丝绸大衣，衬得慕容楚仿佛出水芙蓉，少了几分病容，却多了几分端庄。
窗外飘着纷飞白雪，慕容楚抱着暖炉正待出门。不想从门外竟然闯进了一只人影来，那人影倒像是个没头的苍蝇，不知该飞往何处。慕容楚凝神一看，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他身材颀长，举止风流，目若点漆，唇若抹朱，白皙的肌肤仿佛凝酥一般，恨不能让人上去咬上一口。
他见了慕容楚，先是一愣，又连忙作揖，说道：“打扰了。”转身待走。
慕容楚本不想为难他，却不知竟把玲玉给看痴了，就笑道：“你便是郎家的三公子，郎晓云？”
对方又是一愣，不知作何解释，只好说道：“未请教，小姐芳名？”
慕容楚咯咯笑道：“擅闯我幕王府别苑，却又不知我是谁，你道这是你郎家吗？竟然这等放肆。”
郎晓云花容失色，剑眉轻扬，说道：“小生失礼了，莫非小姐就是幕府长女，楚儿小姐？”
慕容楚心头一惊，想不到他竟然真的一语道出自己的身份，便恍然笑道：“你怎知我的身份？”
郎晓云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妩媚的笑意，道：“幕府东苑，想来也只有楚儿小姐才会这般身段气质。若是猜错了，那小生情愿割断自己的舌头。”
慕容楚扑哧一声笑了，男人怎就这般喜欢赌咒发誓。她便偏要看他如何割断自己的舌头：“我若说你猜错了，你定然不服。”
郎晓云微微得意的嘴角抽搐起来，忙道：“请小姐指教。”
慕容楚笑道：“我不过是王府主事丫鬟，楚儿小姐才房中休憩，才会命我在此守候，想不到竟然撞上了你这泥胎，擅闯我幕王府别苑，还敢在此大言不惭，我看你是真不想要你那根舌头了。”
郎晓云骇然道：“请姑娘息怒，小生也是情非得已，在此赔罪了……”
慕容楚盈盈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却闻不远处传来了碎碎的脚步声，竟是那些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芳容的痴男恋女。郎晓云面露尴尬之色，慕容楚莞尔笑道：“玲玉，你带郎公子到后面去吧。”
玲玉听罢，甜蜜一笑，蝴蝶般飞到了郎晓云的身边，拉起他的手朝闺房深处而去。
慕容楚站在这里，苦苦一笑，拦住了众人。女婢们方还老实，见了慕容楚纷纷屈膝行礼，有些其他苑的女婢，根本都不正眼看她，众多女子中，为首的竟然是夏欢。想不到她浓妆艳抹，也来赶这风潮。
夏欢如此桀骜，无非是仗着西苑夫人的宠爱，再加上东苑里素来不得王爷欢心。思及此，慕容楚心底怒意陡然而起，一声喝道：“你们这些奴婢竟敢如此放肆，欺我东苑无人吗！”
众女婢们闻声皆惊，她们素闻东苑儿的病丫头是个好欺负的主儿，今日一见，竟然如此大的火气，在势头上就弱了半头。
谁料到，夏欢偏不服这个理儿，若是旁谁，她还忌惮三分，可眼前这个人可是不受待见的东苑之女。夏欢娇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楚儿小姐，身体好些了吗？今天怎就这么大的火气，就不怕伤坏了身子吗？”
慕容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个卑微的奴婢也敢对自己冷嘲热讽，若不给她些颜色瞧瞧，指不定还蹬鼻子上脸呢。前世受着腌臜气，今世岂能容她这般放肆！
慕容楚走上前去，起手一掌，打在夏欢脸上。夏欢水汪汪的眼睛里透出莫名的错愕，她不信，她也不敢相信，这病怏怏的女子，竟然敢打自己。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慕容楚是知道的，她是东苑的主子，而夏欢是西苑的女婢，所以她要打她，而且要打得夏欢不敢还手。这一巴掌必须打得响亮，而且还要打疼她。要想要别人害怕你，就必须让他知道什么叫疼。
夏欢双眼噙着泪，右半边面颊瞬间肿了起来。她微微屈指，捂着面颊，另一只手却扬了起来。慕容楚躲也未躲，直要看她如何去做。这时夏欢才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手，定会惹来大祸，若是不打下去，她的手已经扬了起来，恐怕日后会落人耻笑。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断喝：“放肆！”
转过走廊，走出一妙曼的身影，竟然是西苑夫人，她疾步走了过来，上去就赏了夏欢一耳光。夏欢扬起的手也放下了，多亏了这一耳光，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慕容楚凝视着西苑夫人，她那妩媚的身姿，在雪下越发显得梦幻般的妖娆。她怒道：“你这贱婢，竟然敢欺负到主子头上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若是惹恼了贵人，叫你赶出府去事小，将你乱棒打死事大。”
慕容楚心中暗笑，也就只有西苑夫人能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吧。
……
凛冽的风宛若一把锋利的利刃，刺透了夏欢的衣襟。僵持不下的两人，因为西苑夫人的突然出现而变得越发诡异。西苑夫人抬手打了夏欢，给夏欢了一个台阶，让她在痛苦中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地位。
夏欢心中纵使百般不依，却也无可奈何，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声说道：“是奴婢的错，请夫人和大小姐息怒……奴婢愿为小姐做任何事，只求小姐原谅奴婢这次吧。”
慕容楚眉心微扬，想不到这丫头竟然还有表演的天赋，刚刚还盛气凌人，转眼间又痛哭流涕，看着夏欢默默流下了两行晶莹的眼泪，若不是对她有过了解，恐怕她真以为夏欢已经诚心悔过了。
西苑夫人盈盈笑道：“楚儿，别气了，气坏身子可是自己的。刚刚我还听奴婢们说，今天来了个叫郎晓云的名伶，长得十分俊俏，我还不信，这世上哪儿有天仙般的人儿啊，所以过来瞧瞧，想不到刚巧碰见这贱奴撒野，今儿教训也教训了，就别生气了，啊？”
慕容楚含笑点点头，说道：“二娘既然也说了，做女儿的也不好扫您的雅兴，只是我这儿实没有一个叫郎晓云的人来过，不知为何竟闯进如此多人来。若二娘想见那个名伶，就请到别处寻吧，女儿身体不适，就不多陪您了。”
说罢，慕容楚转身准备离去。
西苑夫人何曾吃过这闭门羹，若是平时她定然会大发雷霆，只是今日这档子口有些特殊，若是发起脾气来，被王爷知道，可不是闹着玩的。明日就是老夫人寿诞，今天的事儿还多着呢，实在不必为了一个伶人做下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西苑夫人气得嘴角颤抖着，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抽泣的夏欢说道：“别哭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闻声，夏欢连忙擦干眼泪，说道：“那奴婢就不哭——夫人，等等我，当心路滑。”主仆二人带着西苑的丫鬟们往着王府大堂走去。
……
天色渐晚，慕容楚端坐在梳妆台前，长梳秀发，乌黑亮丽的发丝如泼墨般飘洒在身前，木梳轻触发丝，细若无声。她凝视着窗外的夜空，一抹流星落去，远方的枯木下站着一对璧人。女子拉着爱郎的手，相诉心意；男子扯着女人的手，倾诉衷肠。
那翩翩男儿郎便是郎晓云，貌美的女子就是玲玉。想不到他们两人却有这样的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慕容楚轻叹一口气，前一世她已受够了情伤，这一世，也许她再难爱上另一个人了。
郎晓云和声细语的对玲玉说：“等我，只要我回到郎府，就一定恳求父亲让我娶你为妻。”
玲玉嘤咛一声，道：“我身份卑微，你父亲会让你娶我为妻吗？”
郎晓云抹过头去，细长的眸子里透过一丝忧伤，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倘若父亲不同意，我就带着你去扬州。”
玲玉听罢，心底一惊，又甜甜的笑着说道：“扬州？只要有你，我可以到任何地方……”
两人相拥在一起，惹得慕容楚好生羡慕。
只是慕容楚心有不甘，付出了那么多，她怎会甘心？她那么爱那个人，他怎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背叛了那段精致的感情呢？慕容楚想不明白，每当想到这里，心如刀剜，痛得令她直不起腰来。
慕容楚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把青铜钥匙，钥匙柄上包金，雕着一条耀眼的金凤，她打开梳妆台前的柜子，里面放着一支金钗——九凤钗。
九凤钗是用足量的赤金打造，九只金凤翩翩飞舞，萦绕着一枚夜明珠，九条凤尾纹路清晰，甚至可以数清上面的凤羽。几乎每一缕凤羽上都镶缀着珍珠美玉，照相辉映，竟然没有一丝喧夺之意。
如此巧夺天工之作，是前朝金匠卢道子大师的作品，后来由金陵罗氏代代相传。开国之前，金陵罗氏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大户，在前朝是四世三公的高门。后来慕容敬率兵攻破了金陵，灭掉了前朝，将罗氏夺为爱妻，成了他的东苑夫人。
如今的罗氏一门早已没落，九凤钗在东苑夫人手中，如小儿怀抱金子招摇过市，怎不招人心生惦念？也正是慕容敬还活着，没人敢豪夺罗氏之九凤钗，若没了慕容敬的庇护，那么九凤钗早不知几度易姓。
慕容楚此时拿出这九凤钗，端坐在铜镜旁，娓娓插上那只金钗，这只金钗虽然奢华，却十分轻盈，戴上之后，竟为慕容楚的容貌平添了几分高贵端庄。
她本就生得国色天香，这九凤钗更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如何不是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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