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被遗弃的阴阳人 上
她漠然躺在地上，身体有一点冷，从心窝里渗出的殷红血色正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的生命。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一击穿心，她自己的手笔。其实，她最擅长的是徒手掏出人的心脏，她总要看一看人心究竟是什么颜色。可她自己的心，她却不想看也不必看，因为，她早已不是人，不，或许从出生那一刻起，她便不是人，只是一只遭人唾弃的怪物。
神志已逐渐淡薄，正如她逐渐枯萎的生命。弥留之际，她耳边仿佛有低回的童稚絮语，那是被遗弃的过往，她氤氲的眼眸蓦地睁大，那些久远的记忆似流动的陈年画卷一幕幕不自主地浮现轮回，清晰又深刻。
那里，有最初的她。
“氤氤，氤氤。”轻朗温柔的少年声音，在叫她。
她恍惚回到了幼时，粗布麻衣的瘦弱小女童独自坐在干枯的河滩，听到身后的呼唤，欣喜地回头，纯真的黑眼睛里倒映出一个白净瘦弱的粗衣少年。
“哥哥！”她甜甜地笑弯了眼。
少年眼中的笑意在看到她脸上青紫的瘀伤时消失了。
“又是他们？”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冷意，“我去找他们。”
少年抬步欲走，被她小小的手拉住。她有些着急地说：“哥哥，不要去！”
少年疑惑地低头看她，她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糯糯地解释：“哥哥，原谅他们吧。他们只是太害怕了，并不是真的想欺负氤氤，他们是和氤氤一样大的孩子，氤氤不怪他们。”
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心疼的无奈，他微叹了口气，蹲下身，手指轻轻抚上她脸上的伤痕，“疼吗？”
软扑扑的脸颊乖巧地在他手心蹭了蹭：“不疼，有哥哥在就一点也不疼了！”
少年轻笑出声，细长的手指轻点了点她鼻尖：“小傻瓜！”
小小的她脸上绽出满满的笑容，糯着声撒娇：“才不是小傻瓜，氤氤只是比哥哥笨一点点而已，氤氤已经会写哥哥的名字了！”
少年略一挑眉，含笑道：“哦？那氤氤自己的名字可会写了？”
小女孩圆圆的黑眼睛憨憨地一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会写哥哥的……”
少年眸色一暖，轻手揉了揉她低垂的小脑袋，柔声说：“已经会写哥哥的名字了，哥哥很开心。氤氤真聪明！”
听到哥哥的夸赞，她高兴得笑眯了眼。
少年起身，牵起她的小手，“我们回去吧。”
“嗯！”小女孩欢快地点点头。
黄昏里，清瘦的少年手牵雀跃欢跳的小女孩迎着夕阳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橙黄色的微风里，少年的声音温暖动听：“下次，氤氤可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哦。”
“氤氤会的。”
“这样，等找到了父亲，氤氤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给父亲看了。”
“真的，能找到父亲吗？”小女孩的声音有不确定的疑惑。
“能，一定。”少年坚定得不容一丝质疑。
小女孩也笑得坚定：“哥哥说能，就一定能。”
少年不自觉握紧了她瘦瘦的小手。
他笑：“作为奖励，氤氤晚饭就吃大块的红薯。”
“是哥哥教氤氤写字，氤氤也要给哥哥奖励！”她糯软地大声说。
“哦？氤氤要给哥哥什么奖励？”
“氤氤要奖励哥哥晚上吃大块的红薯！”
“……”
“哥哥明明有两个氤氤那么大，每次却只吃那么小一块红薯，明明每次都吃不饱……才不要哥哥为氤氤挨饿！”她仰起头坚决地瞪着少年。
少年默然，漆黑的眼中蓦然有温暖光华流动。半晌，他才笑道：“让氤氤困扰了，是哥哥不对。那今天的红薯，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氤氤不饿……”
“小孩子不许说谎。”少年严肃道。
“氤氤吃小块的就好。”
“听话。”少年脸色柔了下来。
氤氤服软地点了点小脑袋，“……嗯。”
少年脸上柔和的笑意如暮色下的夕阳晕染出无限的暖意。
母亲自她出世不久便去逝了，是哥哥将她一手带大，用他年少尚未长成的细弱双肩为她撑起一片干净温暖的小天地。这个小天地里，有她的一切，她最最喜欢的哥哥。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在一起，一直这样幸福快乐，直到那一天。
逼仄却被哥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里，来了好些个陌生人，为首的是一个面貌威严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有些骇人。
氤氤害怕地躲在哥哥身后，小手紧紧攥住哥哥的衣角，却发现哥哥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她不安地摇了摇哥哥的手，刚想安慰，突然听到哥哥激动的声音叫道：“父亲！”
氤氤一愣，父亲？她怯怯地自哥哥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偷偷朝那中年男子身上张望。
中年男子冷淡地微一颔首，也并未过问兄妹二人漂泊在外的艰苦处境，径直说：“与为父回灵枢阁。”
原来这中年男子正是现任灵枢阁阁主。
“是，父亲！”与中年男子的冷淡不同，少年眼里流露的是对父亲无比的钦敬与向往。他拉住氤氤的小手，开心地笑，“氤氤，父亲来找我们了，我们这就回家！”
“回家？”氤氤扫了一圈干净的小屋，疑惑地望着哥哥，“家，不就是这里吗？”
少年摇头笑道：“傻氤氤，灵枢阁，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说到灵枢阁，少年的笑仿佛在发光，氤氤从未见过笑得这样开心的哥哥，她想，能让哥哥这样发自肺腑地欢笑，灵枢阁应该是个好地方。于是她甜甜地笑道：“氤氤跟着哥哥一起回家，回灵枢阁。”
少年疼爱地摸摸她的小脑袋，“氤氤真乖。”
“回灵枢阁，只有你，她不行。”威严的声音断然道。
少年整个身体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中年男子：“为什么？氤氤她也是父亲的孩子！”
中年男子沉声道：“三日前，念儿不幸夭亡……”
少年略略发怔：“大哥他……”
男子颔首：“念儿是嫡子，可惜他福薄……如今寻你回去，是继承狌家累世相传的灵枢阁。”
“这与氤氤回灵枢阁并不冲突，父亲为何……”
“灵枢阁主素来传男不传女。灵枢阁不养无用之人。”少年的话被生生截断。
“父亲！”少年凄声叫道。
中年男子不悦道：“当年你母亲怀她之时，阁内长老便占卜出这孩子天生不祥，不欲令其降生于世，岂料你母亲违逆族意带着你连夜潜逃硬是将孩子生了下来。现如今我不取这小孽种的小命已是仁至义尽，带回灵枢阁那是绝无可能。”
“父亲，氤氤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若是任她流落飘零，她就只有饿死街头了！这与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说着少年漆黑的眼里不禁流出泪来。
中年男子眸光一厉，喝道：“逆子！当年你母亲为了这个小孽种私自出逃，现如今你也要重蹈她的覆辙为了这个小孽种忤逆为父吗？”
少年踉跄着后退，怔怔道：“若白不敢……”
氤氤自少年身后猛地窜出，小小的身体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坚定地挡在少年身前，“不许你欺负哥哥！”
“氤氤，不得对父亲无理！”少年制止道。
她抬头看了看哥哥，又转头皱眉瞪着中年男子，想了想，她慢慢地走近中年男子，在他身前站定。她仰头问道：“你带哥哥回去是因为哥哥是男孩子可以继承灵枢阁是不是？”
中年男子不想这小小女童一瞬间竟有如此胆识，点头道：“不错，可以这么说。”
“如果是这样，我就可以去灵枢阁，因为我也是男孩子。”氤氤说着，当众解下了连衣布裤，孩童小而孱弱的身体□□在众人眼前。
“氤氤！”少年惊愕的声音已经来不及阻止。
伴随着中年男子骇然的神情是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小小的氤氤却浑然不觉，天真道：“我也是男孩子，但我不要继承什么灵枢阁，我只要跟哥哥在一起。”
“我有没有看错？这孩子有两个……两个……污秽不堪污秽不堪哪！”
“男孩女孩的都有！这孩子是阴阳人！”
“造孽啊！这个不男不女的小怪物！”
“长老占卜的没错，果然是个不祥的孽障，唉！”
一众大男人就当着一个五岁的孩子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氤氤搂在怀里，颤抖着手惊慌地替她穿上衣裤，却再也抵挡不住众人投过来的憎厌而恶意的目光。这当中最鄙弃氤氤的，莫过于在一众人中居首的灵枢阁主，他甚至连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他只是冷声对着少年道：“现在就跟我回灵枢阁。”
“那氤氤……”少年仍然抱着希望。
灵枢阁主不耐烦地漠然道：“虽然杀这晦气的小怪物不费什么力气，终究是脏了我的手。若你非要与为父犟到底，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动手了。”他威吓的眼睛已浮现杀意，他带着厚茧的粗粝手掌已伸向氤氤的天灵盖。
“父亲不要！”少年回身跪倒男子脚边，瘦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放过氤氤，我跟父亲回去！”
男子立时收手，沉声道：“好！”
少年重重地在男子脚下磕了个响头，这才慢慢回身面向氤氤。
氤氤看到少年额上磕出的红印子，慌忙上前伸出小手，小小的手心贴着少年额头小心轻揉，“哥哥不疼，氤氤帮哥哥揉。”
少年看着面前的孩子，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漱漱滚落。
氤氤慌了，从没见过哥哥像现在这样哭泣，她急忙安慰道：“哥哥乖，一会儿就不疼了！”以前她受伤，哥哥也是这么哄她的。
“氤氤！”少年一把将氤氤整个抱在怀里，死死地抱住。
“哥哥……”她有些害怕，哥哥的身体发抖得厉害。
少年哽咽道：“哥哥不能再照顾氤氤了，哥哥对不起你！”
氤氤一愣，黑眼睛怔怔地瞪得老大：“哥哥说什么？”
少年抱着氤氤的手指紧得发白，沉默的空气里似有隐约的一声呜咽。
“……不要原谅我！”
“哥哥？”
氤氤不可置信地感到温暖熟悉的气息瞬间抽离，那是哥哥的味道。她伸手想抓住流失的气息，却徒然只剩虚空一片和门边消失远去的衣角。
她终于从愣怔中回神，跌跌撞撞地追出去，一屋子的人早已绝尘而去。
他们带走了哥哥！哥哥跟着他们走了！
“哥哥！哥哥！！哥哥——！！！”
萧索荒芜的破屋前，是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叫着“哥哥”的哭喊声泣血般不住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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