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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雪暖 十二


(十二)捉妖越往东北向走,城镇市井越见稠密。Www、Qb5、cOМ//迟迟心想:“听说凤常乃是天下最富庶繁华之地,果然名不虚传。还没到就是这般光景,不知到了会是怎样。”凤常一带东靠苍河,西南北各有丹谷,圻津,祥麟三处要塞重兵把守,是以并未遭受战乱之苦。

        远远瞧见鹗郡城,迟迟不由咽了咽口水,心想:“爹爹的天下风物志里说过,鹗郡的小馄饨最是一绝。”步伐也轻快起来。

        进得城中,专挑了一处人最多的馄饨摊子坐下点了两碗。无悟和她一同赶路,素来都是相隔甚远,见她在那边兴高采烈呼喝不已,便买了个馒头街角处歇息。

        有个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家丁经过,见到无悟,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脸现惊喜之色,上前来行礼道:“这位可是定风塔上圣僧无悟大师?”无悟起身合十。那人大为高兴,连连道:“我听闻大师出锦安以历劫难,没想到被我碰上了。我家宅有妖物作乱,正无可奈何,还望大师帮我。”

        那人引领无悟,自我介绍了一番,却原来是城中最大的客栈开颜居的老板李德。李德边走边道:“近日来鹗郡闹狐妖,人心惶惶。”无悟一愣:“狐妖?”李德压低了声音道:“可不是么?城中富户家中财物神不知鬼不觉不翼而飞,守卫森严也没有用。”无悟道:“郡守为何不缉拿盗贼反以为是妖?”李德脸上突然显出难堪之色,咳嗽一声道:“这个,也是有原因的。”

        谈话间已经到了开颜居。李德将无悟请到僻静之处方道:“实不相瞒,这狐妖作乱乃是从我家开始。小女,唉,小女养在深闺却突然痴痴呆呆,偶尔清醒时慢慢套出话来,原来是为狐妖所惑。家中财物也有损失。后来城中接二连三被盗,怎样防备也没有用。最奇的是,那狐妖还经常到女眷处流连,带走闺阁之物,我们方知道原来都是一个贪财好色的狐妖作祟。最近也常去刘老爷府上,刘家小姐也如我女儿一般昏昏沉沉。”

        无悟听了,颔道:“贫僧会在此处逗留几日。”李德道:“要不要我为大师准备什么,好做法术?”无悟道:“却是不必。”李德忙道:“我为大师准备最好的上房。”无悟制止:“院后可有柴房?烦请打扫干净即可。”

        李德不好勉强,便命下人去收拾了。刚转出院来,便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笑盈盈的看着自己,道:“老板,我要住店。”这等小事何须李德自己操心,但见少女实在形容不凡,也点头殷勤道:“姑娘这边请。”想了想却又收了脚步,“姑娘,你是路经鹗郡呢还是要在此逗留?”

        少女笑道:“路经此地而已。”李德忙郑重道:“姑娘如果赶路,现在天色尚早。鹗郡离洪县不远,姑娘走两个时辰就到了,不如到那里投宿。”少女愕然:“老板居然不收客人?”李德郑重道:“不瞒姑娘说,鹗郡最近不甚安全,尤其是对姑娘这样的单身女子。你投宿我家客栈,我恐有疏失。”

        迟迟见他说得诚恳,笑了起来,眼珠一转:“你说的可是狐妖?我身上有灵符防身,妖魔鬼怪可近不得身。”李德见她固执,也只得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迟迟在他身后跟着甚是好笑,心想:“你当无悟是那些做法捉妖的道士么?”转念又想,“唉,不过可见人人都当他是救星,可是他又能救多少人呢?总有些事情出他力所能及吧?”

        下午时迟迟便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溜到后院去寻到李小姐的闺房。她从窗户缝中往里一瞧,见那小丫鬟午后贪睡,正伏在桌上打盹,便轻轻的掠了进去,掀开帐子一看,见那李小姐容貌果然甚是甜美,正闭着眼睛沉睡。迟迟叹了口气,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那天深夜,万籁俱寂。众人梦中睡得香,却不知道鹗郡的屋顶瓦片上好戏正酣。一条黑色影子正往刘府奔来,眼看就要跳上刘府前头,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噗哧一笑,吓了他一大跳,猛地转过身来,却是迟迟在此守株待兔。

        迟迟见此人蒙面,形容鬼祟,皱眉道:“装狐仙也要尽职。你见过书中有这般既不潇洒又不媚惑的狐仙么?”那人气急,双掌一错向她攻去。迟迟一面闲庭信步般接招一面道:“真是无趣,我本以为可以开开眼界,没想到还是人在作怪。喂,你武功也不算很好啊,怎么就被传得那么厉害?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那人突然住手,跃到一边,眼中有一丝得意嘲讽之色,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匣子。迟迟定睛一看,两眼一亮:“原来如此。这么好的宝贝居然在你手里。”羡慕看着那匣子,嘴里啧啧有声,叹气道,“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啊。”

        那人哪有功夫跟迟迟闲扯,扬,迟迟早有防备,纵身而起。然而左腿上还是一阵轻微刺痛,待落回屋顶,惊觉腿上麻,随即是全身,而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人见自己得逞,冷笑两声,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念“阿弥陀佛”,气息绵长深厚。他如何顶得住一夜之间连受两次惊吓,回头看见一少年僧侣正由远及近飞扑而来,瞬间就要到得面前,虽然心中惊叹此僧丰姿出尘,在月光下竟不象真人,然而终是怕了,转身便逃,几个起落跳下屋顶。

        无悟见迟迟躺在那里,只得不追,忙蹲下(禁止)子察看她的伤势。听她呼吸沉稳,不似受了重伤,身上也不见血迹,便松了口气。但见她左腿上有几点银光闪动,伸手一拂,摊开手掌对着月光一瞧,却是极细的银针。

        迟迟醒来现屋内并未点上烛火,只有无悟站在一边,双目明亮如星,正瞧着自己,道:“你醒了。针上没有喂毒,只是极厉害的麻药而已。”

        迟迟坐起来,笑着摇头叹气。无悟不由露出疑问神情,却听迟迟道:“你认得这暗器么?是世间第一暗器‘春雨如油’啊。取春雨细如牛毛,铺天盖地之意。想不到,想不到,连我都躲不过去,名不虚传啊。”

        无悟见她赞叹欢喜,浑不以受挫为意,不禁莞尔:“你好好歇息。此人今夜受惊,应该不会再出来作乱。”

        待无悟走了,迟迟趴在床上支颐思索:“爹爹收藏了‘千星芒’,也是极厉害的暗器,我却能躲得过去。不知用个什么法子能将这‘春雨如油’给收了,叫他不能害人,我的宝物名单上可又添了一条。”想到自己用金叶子换了不少宝物,都是骆迟迟自己的收藏,将来总有一日可与骆何的单子媲美,心中好不得意。

        翻了个身又想:“这人有这么厉害的暗器,却没有喂毒,也不算凶残狠毒之辈了。不过迷惑少女这一条却是不可饶恕。咦,书里说起书生与狐仙,总不失为一桩美事,而狐仙不但不害人,还做了书生的贤内助。为何女子与狐仙在一起便是丑事呢?我看这李小姐虽然昏睡,可是脸上并无憔悴病苦之色。说不定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子。嗯,可是这男子为何又去迷惑刘小姐?三心二意,可恶之极。”

        次日一大早迟迟便在后门等着无悟。只是破晓时分,街上还未见行人。青石板路上青苔与晨雾混合出特别的清新气息。白墙灰瓦间分割出窄窄一条淡青色天空,长巷尽头有棵老树,枝桠上点缀着新绿,与她新换的淡绿色衣裳相映成趣。

        无悟在她身后几步,两人走得不急不徐。却听他道:“昨夜那人已经知道我们会等着他,只怕近日不会出现。”迟迟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无悟沉默片刻,方道:“贫僧不善此道。”迟迟微微一笑:“观影琉璃珠让你只会旁观,深陷其中反看不清楚啦。”想了想,一拍手笑道,“我昨天就觉得不妥,今日一想才明白过来。如果那人并非狐妖,为什么李家小姐要说他是呢?要么他给李家小姐下了药迷了心神,他说什么是什么,要么李家小姐自愿帮他圆谎。”

        无悟想了想,道:“若是他近日不出现,自然也不能下药。趁此机会便可从李家小姐那里看出端倪。”

        迟迟抿嘴微笑:“我今天夜里便去偷听壁角。”自己先忍不住乐了,“唉,捉妖捉妖,居然是这么捉的。早知道我该怂恿李老板给你配一把桃木剑。”无悟脚步一滞,迟迟已经飞掠出去几丈远了。

        那日迟迟倒是尽兴,把鹗郡的小吃都尝了个遍。坐在酒楼之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听众人所谈,果然大多是关于那狐妖之事,传得神乎其神,说那狐妖来无影去无踪,郡守也曾请了道士法师在外守卫,结果现道士法师都晕倒在地上。

        迟迟却知道那人手法。“春雨如油”上有精巧机关,可以控制针的数目。对付这些人,只要一人一针便可解决,遇上象自己这样的高手,才将针匣里所有针都出。那“春雨”针本身倒不罕见,寻常女子绣花针细细磨了便可。难的是那针的匣子,将力道角度控制得妙到毫巅,所以人人都着了道,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了道。

        迟迟想明白了,心情大好,路上见有人做糖人,做得栩栩如生,一时心痒,买了个齐天大圣,笑眯眯的想:管你狐妖狼妖,可逃不了我的金箍棒。

        哪知回到客栈,刚转到后院,便看见无悟白衣上血迹斑斑,一时魂飞魄散,奔了过去:“你,你怎么啦?”

        无悟微微一笑:“我带了个孩子回来,他受了伤。”迟迟放下心来,听见脚步声,忙闪到一旁,才觉自己情急之下,将那齐天大圣的金箍棒给掰断了。这才觉得胸口堵塞欲呕。

        来人却是李德,他陪笑道:“听说大师捡了个小乞丐回来?”无悟合十道:“施主无须操心,我有草药。只望施主能给贫僧一些干净的布条,还有,施舍些粥给这个孩子。”李德怎敢违拗,忙吩咐人去做了,心里却想着:“早点抓了狐妖是正经,否则这位大师可要把我这开颜居变成积善堂了。”

        无悟替那打架受伤的孩子包扎完毕,自己坐在院中熬药。开颜居众人经过,他神色平静的容颜在蒸腾的药气后似幻似真,都不由屏住呼吸,在心里念声“我佛慈悲”。

        无悟注视着罐中之药,却有人递过一件白色僧袍来。他抬头,瞧见迟迟脸上神情略有窘迫。仔细一看,那僧袍针脚殊不好看,却缝得极为密实。

        迟迟生怕他不要,咳嗽一声道:“你若不换下(禁止)上衣服,这么满身血迹的出去,人家只当你开了杀戒。”说话间眼睛却是不敢多看那些血迹。无悟微微一笑,合十行礼:“多谢女施主。”伸手接过,转进屋去,片刻后便换了出来。

        迟迟瞧着他,心想自己女红虽不精,初次缝衣倒也似模似样,真的可以穿在身上,颇有些沾沾自喜。

        暮色渐渐降下来,药在罐里噗噗沸腾。他的侧影也变得朦胧模糊起来。她转身离去,脚步轻如雪花落在屋顶。

        有些事情,因为已经知道无望,反而慢慢的在心里酝酿成纯澈澄清的酒,甘甜温和,香却不烈,饮了也不醉。

        半夜时分,李家小姐的贴身小丫鬟却似乎没有困意,好像早就习惯了深夜不睡,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那个刚从从帐子里钻出来,睡得精神十足的少女道:“小姐今夜不出去啦?”少女白她一眼:“你倒比我还心急。”然后伸个懒腰:“睡了一整天,饿死了。”小丫鬟知情识趣,忙将各种糕点一一端上。

        正说话间,有人轻轻扣门,两声急促,三声长。李家小姐诧异的抬起头,小丫鬟早去开了门,外面闪进一个黑衣蒙面人。李盈顿足:“你怎么来了?”那人道:“你昨天没来,我以为你出了事。”一面说话一面扯下蒙在脸上的布,露出一张皎洁的小脸来。

        李盈见终于瞒不过去,只得说:“我昨夜本来出去了,哪知道遇到一个女子半路截住我,她武功甚高,我用了一盒针才放倒她。结果又来了个年轻和尚,武功只怕比那女子更高,我,我只好回来啦。听说他是我爹专门请来的高僧。”

        小丫鬟瞪大了眼睛:“小姐,还有人武功比你高么?”李盈恼怒,塞了一把蜜饯到她张得大大的嘴中:“闭嘴!”

        那黑衣少女听了,立刻苦了脸,皱着眉:“盈儿,这下如何是好?他们一定知道不是真的狐仙作乱了。咱们还是停手罢。”一面可怜兮兮的拉住李盈的袖子。李盈气乎乎的坐下:“珊瑚啊珊瑚,咱们挖到那本武功秘笈还有暗器的时候,可是你先提起不想成亲,要好好练武,行走江湖,将来去拜盗王为师的。现在就想放弃?我爹到现在也没来问我,肯定是那个和尚没有告诉他。小和尚不说,就是想等我们憋不住动作,自投罗网。你只要好好的待在家里,过几日他走了就没事了。”

        珊瑚涨红了脸,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有人接口道:“不是等你自投罗网,是主动出击。”眼前一花,面前站了个神气活现的少女。珊瑚,李盈还有小丫鬟都打了个哆嗦,方知道是窗户被推开冷风灌了进来。

        迟迟看着三个少女,板着脸道:“学人做盗贼,很光彩么?”珊瑚哪知道她都快暗自笑破了肚皮,急急分辩道:“盗和贼大大的不一样。你若知道盗中之王的事迹,就不会这么说。”李盈没好气的扯她一把:“这就是昨夜截击我的那个女子。”珊瑚瞪大了眼睛:“是她?她年纪不比你我大,怎么可能……”

        迟迟笑嘻嘻的道:“有志不在年高。”话锋一转,又道,“你们想拜盗王为师,却是为何?”李盈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迟迟一笑:“因为我认得骆三爷。”李盈别过头去:“你胡吹大气。”

        迟迟收了笑容:“不管我是不是在吹牛,有一点我肯定知道,若是盗中之王不会装神弄鬼,搞得人心惶惶。”

        李盈如何忍受得了一个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教训,哈哈冷笑了几声。

        迟迟正色:“你们倒是公平,自己家里也偷,还故意编出个狐妖的故事,可知你爹爹为你都要愁白了头,可知鹗郡城里有少女的家中人人自危?”

        李盈一愣,和珊瑚互视一眼,垂下了头。迟迟叹了口气,温言道:“你我身为女子,通常只能一辈子呆在家里,你们想要出去看看外面一点也不奇怪。不过盗亦有道。盗王自己,每次收集宝物,若是伤及普通无辜百姓,也是不做的。”

        迟迟见她俩垂头丧气,不由拍了拍掌:“好啦,你们明日起就将那些财物送还回去,便说那狐妖遇到高僧遁逃了。说实话,你们自己学武,居然似模似样,实在了不起。”

        珊瑚被她一夸,眼睛顿时亮了:“我和盈儿十岁挖到那本秘笈,琢磨很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迟迟微笑:“这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可是真正遇到的人却没有几个。单是这动辄就上屋顶的功夫,有几人能会?”

        李盈和珊瑚一起看着她,见她一身淡绿衫子,婷婷玉立,恰如这三月春光明媚,眼角眉梢虽是一派狡黠顽皮,却又有几分温柔沉静,均是心折,不由自主的听了下去,暗自点头。

        迟迟道:“可是世间精彩之事很多,苦痛之事却更多。你我既有幸机缘得与旁人不同,更不能行差踏错,给旁人增添苦痛。不管怎样,你俩这般聪明,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我走啦。”她对李盈眨了眨眼,“你手上的暗器,是大名鼎鼎的‘春雨如油’,别再用那个这个的来称呼,多让它委屈。”

        迟迟出得门来,一抬头,瞧见无悟立于对面屋顶之上,僧袍无风自动,一轮满月在他肩头,也掩不住他双眸光华。迟迟眼睛一弯,嘴角上翘,跳上去道:“我忘了,这些大道理其实该由你来讲的。”无悟莞尔:“此间事了,明日我们上路罢。”

        迟迟与无悟那时并不知道,数年之后,开颜居在凤常,锦安都有了分店。店名的意思再不是李德的“客人进门便开颜”,取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意。传说店主为两名古道热肠宅心仁厚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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