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白首不离
休养了几日的墨迹逐渐恢复了元气，游走在热闹非凡的京城街道上，两旁摆满了卖着各式古玩、饰品的商贩，随着一阵清风拂过脸庞，空气中尽是淡淡的水仙香，沿途的孤藤，添了新芽，顶着清晨的露珠，欲待舒叶。那傲立在春风中的水仙花红的似火、白的似玉、绿的豆青、黄的灿金。有的一枝独秀，有的三五呼应，有时候还会千枝万树连绵不断，从远处眺望宛如一幅迷人的水墨画。
“公子，给您心仪的姑娘买件首饰吧。”一名中年女子，身着墨蓝色长裙，头上、手腕上戴着各式各样精致的饰品，见墨迹从摊前走过，忙招手喊住他。
墨迹顿了顿脚步，转身望着那名中年女子，一脸诧异的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喊我吗？”
那中年女子笑盈盈的来到他面前，领着他来到自己的小摊前，指着满目散发着灿烂光芒的饰品，笑道：“我一看便知公子定有心仪的女子，不妨给她买件首饰，也好让她高兴一番。”说着，便随手拿起一个光滑翠绿的玉镯，在他面前晃了晃。
墨迹愣了愣，心仪女子？见中年女子这般卖力的推荐这里的饰品，他着实不好推辞，目光随意的游走在各式各样的饰品上，突然一枚小巧碧玉的玉簪引起了他的注意，修长的指尖轻轻将它拿起，仔细端详着，这是一枚浑身通透碧绿的玉簪，顶部镶嵌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开屏孔雀，整体十分小巧美观。
“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卖的最好的新款式。”中年女子见他目不转睛的端详着这枚玉簪，忙大力推荐着。
墨迹根本无暇听她喋喋不休的话语，自顾自的幻想着柳嫣苒若是戴上这枚玉簪，会有多么欢喜多么美丽，想着想着嘴角便勾勒起一丝笑容，她不顾名节的收留他，还将寝屋让给他住，这份恩情他时刻铭记在心。
“这个，我要了。”墨迹将玉簪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随手扔了锭银子，满面春风的朝“浮生梦”梨园走去。他一直很想去看看她所谋生的地方，看看她唱戏时的模样。
“公子，欢迎下次再来啊！”中年女子捧着银子，笑容满面的在他身后高喊着。
终于来到挂着金灿灿匾额的“浮生梦”梨园前，便有断人心肠，缠绵悱恻的乐声传入耳内，墨迹迟疑片刻后还是随着人流而入，来到了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侧坐定。
这是一间偌大的梨园，分为上下两层，正中央那高高的红漆搭制的台上，一个个穿着花花绿绿，抹着浓艳妆发的戏子随着乐曲声，正咿咿呀呀的唱着那些荡气回肠的戏曲，诉说着那些感人肺腑的民间故事。
高台四处看倌满座，随着一曲唱罢，博得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拍手叫好声。
墨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仔细的探寻着台上的戏子，费力的辨认着哪一个才是柳嫣苒。
“客官，您要点些啥？”跑堂的小伙计递给他一碗凉茶，询问道。
“一壶龙井茶，一盘花生米。”墨迹只顾寻找她的倩影，随口说道。
“得咧。”小伙计应和一声，继续跑堂去。不一会儿便将一壶茶与一盘花生米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时，一抹淡烟青竹的背景在帷幕后若隐若现、似真似幻。随着乐曲声响起，一名青衣玉立，妆容疏丽，绯色燕支下一双眼睛灼灼闪动的女子半张脸掩在水袖下，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墨迹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也随之颤动了下，一眼便认出了她，柳嫣苒。
“我杜丽娘虽容颜如花，却命如一叶。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年华似水去不返，只怕是春尽花残徒惘然。任你把十二亭台都赏遍，情怀难遣添幽怨。池中鱼儿廊下燕，任凭畅游任飞旋。我似笼中金丝鸟，有翅难展向云天。怨，父母教严；恨，名门深院；叹，青春虚度；惜，窈窕婵娟；悲，春光如许；痛，难觅良缘......”荡气回肠的唱腔回荡在偌大的梨园中，世界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安静，只有风声水声，还有时间流逝的滴答声。
墨迹痴痴的望着台上的她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那般惊艳，却也那般叫人心疼。俗话说：一出纸醉金迷闹剧，一袭染尽红尘的衣。人人都说戏子无情，岂止无情之人皆因无心。
那些刹那芳华里，那些柔美如画，一见如故的女子，婉转水袖间的珑玲绣线，高歌千年后，只剩下繁锦的传奇。那些匆匆而走的妩媚身姿，在看客逐渐眯起的双眸里如同翩然归去的彩蝶。
日光明媚，戏台上的时光绚致静止，青砖铺地，艳红厚重的帘幔垂落。那些脂粉寒香，混杂着些许幽怨暧昧的芳尘味道。
台下，当戏已落幕，霓虹和鲜花都不复存在，耳边仍萦绕着看倌们经久不息的掌声。
墨迹淡然的起身离开了梨园，来到一方静谧的池塘倚靠栏边，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刻着纹路的石拱桥，横跨在低吟浅唱的池塘上，桥上那青石板路则被行人的足履磨得珠圆玉润了。
凝视着那桥下的池塘里开着几朵娇艳欲滴的荷花，娇嫩又艳丽的花瓣在他的眼底摇晃，像美丽的仙女，穿着粉色和白色的舞裙，与可爱的鱼儿一起共舞，而池塘边的杨柳则像少女照镜般在水面倒影中端详着自己娇嫩的容颜，散落着美丽的长发。风微微地吹着，荷花摆得更加迷人，柳枝飘得更加动人，鱼儿也游得更加欢快。
墨迹从怀中缓缓掏出那枚玉簪，只有他读懂了她的无奈，她的辛酸。轻烟漫舞戏子梦，水袖波光醉红颜！那些风华绝伦、貌美倾国的戏子，当画廊屏风掩去众人眼眸的一刹那，当她们褪去瑰丽的服饰，逝去脸颊胭脂的一瞬间，那些曾经的华丽终究湮没在了韶光经年中，而她们的绽放也终究回归了原本的静默。仰望那碧蓝的天空，缓缓闭上双眼，紧紧捏着那枚玉簪，长长的哀叹一声，语气中尽是怜惜与惆怅。
此后连续三个月，墨迹都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来到“浮生梦”梨园，找了个僻静的拐角坐定，望着她在台上的一撇一笑，时而欢乐时而惆怅，惟妙惟肖演绎着别人的人生，他的心也逐渐被她的真实所感化，不知不觉中竟悄悄爱上了她。
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像在白天里那样真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夹杂着徐徐清风轻轻从庭院中传出，那美妙的琴声似乎很远，遥不可及，又似乎很亲近，缭绕耳际。
琴声依旧回旋在苍照暮色中的小巷上，却犹如一股清泉为每个途人洗去心灵的污垢，洗去疲倦的尘埃。唱完最后一场戏的柳嫣苒赶往庭院的途中，思绪渐渐地与这灵动美妙的琴声融为一体，有超脱红尘，“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感。
推开那胡桃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墨迹端坐在柳树下，正奏着一把古琴，修长的指腹贴合着琴丝，那蚕丝般的琴弦像是自己主动迎合上去似的，缠绕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微风徐徐的吹过，满院的百合香扑鼻而来，宛如他从画中走出一般，一时间竟看得入迷起来。
良久后，墨迹抬头对上了她痴迷的眼眸，浅浅一笑：“柳姑娘，不妨为在下唱一曲你最拿手的《牡丹亭·还魂记》如何？”
柳嫣苒猛然一怔，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他是怎么知道那是她最拿手的一曲。
当熟悉的旋律缭绕在耳旁，柳嫣苒立刻进入了状态，翘起兰花指，踮起脚尖，身姿翩翩舞动的同时，浅浅吟唱：“苍苔未减阶前绿，残红满地叶飘零。画廊九转池塘静，栏杆徊抱牡丹亭。历历在目梦中景，独缺执柳那书生。他手执柳枝入院庭，温文尔雅实可人。他要我柳叶题诗表心迹，梅树为证订鸳盟......望穿眼，盼断魂，千呼万唤无人应。只闻流水潺潺响，花飘叶落风动铃......”声声断人心肠，不禁使人潸然泪下。
被风吹凋零的花瓣飘舞在她的脚旁，随着她的裙摆上下跳跃，宛如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花蝴蝶，而她在月色的照映下如此的超凡脱俗，美若天仙。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一曲唱罢，墨迹缓缓起身踏着碎步，衣袂飘飘走到了她的背后，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恨不得揉进骨髓里，脸颊深深的埋进她的颈窝，贪婪的吮吸着来自她身上淡淡的百合香。
柳嫣苒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呆了，一动不动的在他怀中站立，任由他愈搂愈紧。
许久后，耳旁传来温软的吐息，伴随着一声充满磁性的轻柔声：“嫣苒，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静静的等待许久，却迟迟未有回应，他疑惑的松开双臂，将她转过身来，只见她习惯性的用手附上眼睫，大片的水渍从五指间溢了出来，双肩剧烈的抽搐着。
“怎么了？”墨迹心疼的挪开了她眼睫上的玉手，轻捏着她尖细的下巴，将她的脸庞抬起，见她满脸泪痕，捏起袖角替她拭去满脸的水渍。随即嘴角浮现出一丝暧昧的笑容，“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么容易感动啊？”
柳嫣苒抽泣着移开了他捏着下巴的手，后退几步，闭上双眼，深深的叹了口气。
“嫣苒......”墨迹收起了笑容，面色凝重的望着她。
良久后，墨迹只听一声很微弱的声音在孱孱诉说着：“我是一名戏子，演绎着不同的角色。在霓虹光的照耀下，在配乐的激情中，背着不属于自己的台词，伤心了我不能哭，高兴了我不能笑，剧本的情节早已给我编排好了，于是，纵使悲痛欲绝也得强颜欢笑，兴高采烈时也得挤泪掩盖。我永远都只是演绎着别人的戏，表演着快乐和心碎。”接着陷入了一片沉默，又过了会儿，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眸凝视着满眼心疼的他道：“这样不真实的我，怎可拖累你一辈子，多谢墨公子的厚爱，小女子无福消受......”话音未落，一枚玉簪浮现在眼前，下一刻一双宽大的手掌温柔的将它插入到她挽起的发鬓间，末了传来了一声赞叹。
她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却被人猛然抱了起来，讶异的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只听他浅浅一笑。
“嫣苒，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但你的未来我会参与，并且请你勇敢些，陪我一起走下去。此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衣袂拂过路旁的花草，走过柳枝下的阴影，墨迹抱着她缓缓踏入寝屋，身后洒下了一路淡淡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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