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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幽禁


第二天一早,离宫多年于慈安寺潜心礼佛的太皇太后忽然称病,銮驾回宫。

        老太皇太后是开国武皇帝的发妻,前朝皇后的亲姊。当年怀安事发后也是因她极力劝阻,方容两姓才得以保全。有朝臣甚至揣测,容德蕴敢冒诛族之罪私藏怀安,多半是受了太皇太后,也就是当日的皇后授意。而方氏在落败后仍能瞒天过海,顺利将方远送出健康,多半也跟这位老太太有关系。

        故车驾一进宫门,来自各方的揣测便沸沸扬起。毕竟本朝提倡以仁孝治天下,一朝亡后,王子不可留存,公主却大可不必赶尽杀绝。文皇帝此事做得过绝,致使母子长年不睦,如今怀安已死,若老太皇太后病重之际提出保全外甥女的最后一点骨血,皇帝也断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果然车驾回宫不久,宫中便传来赦令,满大街的通缉告示在一个时辰内尽皆撕去。方远无罪,方之霖自然也毋庸厚责,以太皇太后重病祈福由,将方之霖从天牢开释。闹得举国瞩目的方远一案就此告一段落。七月晨雨微濛,毓敏站在开了一长溜栀子花的廊檐下告知金戈云此事,金戈云的反应只是淡淡的,道:“知道了。”她心里何尝不激动,不盼望,只是这种欣喜还来不及滋长就被常纪海一只手,啪地一声拍下,只剩下沉重。这么多人的悲喜,乃至一族性命身家,都在他手掌翻覆下,风起云涌,又轻飘飘地落定。

        她才知道,她狂傲了这么多年,乃是没有碰见真正像常纪海这样的对手。他就像罩在她头上的那片天,任凭她怎么翻腾,也跃不过那片天去。

        从今。往后。

        她俯身掸着栀子花瓣上的露珠,毓敏又道:“少夫人要找的人,老太爷已经吩咐去找了。现在老太爷和小姐都在等着少夫人用早膳。”

        金戈云漠漠起身,回屋罩了一件外衫,随毓敏一起去正院。一路上毓敏同她说起这座院子的历史,她也漠不关心的样子,毓敏便简单收住,态度始终谦和。到了正厅,见素衣正抱着一只雪白的小貂,依偎着常纪海说话,神态娇憨可爱。常纪海满面慈爱地听着,再也找不到一丝昨日霸道冷酷的迹象。

        他虽然年事已高,耳力依然健在,听见金戈云进了门,抬起头来,招手道:“孩子,过来坐。”

        一派慈祥。金戈云因为方君与的事,对常纪海心存了反感,甚至畏惧。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到他右手边,对面的素衣眼里分明闪过一丝怯意。

        金戈云想到初见陈笑笑,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看她的目光里也是有惧意的。多么可笑啊,她们连常纪海都不怕,却来怕她。

        当下只是默默地坐下。饭菜依次上桌,她面前摆的是一晚米粥,还有一碗黑乎乎稠状的东西,味道苦涩古怪,她是个吃惯了苦的人,相信常纪海也不会用这么不上台面的方法毒死她,面无表情地一勺一勺下咽着。

        在座大概只有她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见了她这反应,多少诧异,素衣好心地将一碟子酱菜往她面前推了推,金戈云领情夹了一筷子,就听良庆问道:“夫人是左手使箸的吗?”

        金戈云微眯了眯眼,抬头,还没开口,常纪海状似无意地问道:“四儿伤好些了没?”

        他忽然间换了称呼,连良庆和毓敏也感觉到诧异,金戈云心头一悸,也不能不答,道:“好多了。”

        常纪海道:“再过几日就痊愈了,这两天尽量不要用力。一会素衣去我房里拿些药给你嫂嫂送去。”

        素衣小声道:“是。”

        常纪海又看了看金戈云道:“你要是吃完了,就先去吧。”

        金戈云早就等着他这一句,立刻站起来,欠了欠身,转身出门。常纪海肃然道:“做了我常家的媳妇,就是主子,不是敌人,岂能这么试探?”

        良庆垂头道:“属下失妥当了。”

        常纪海道:“以后切不可如此。”

        良庆又道:“是。”

        一顿饭就这么不欢而散,只有素衣是一头雾水。她取了药,送往金戈云房中,洒扫的仆人告诉她少夫人出门用饭还没回来,素衣虽然不谙世事,却也不笨,看出来金戈云是被强留在这里,正思忖着这事该不该告诉爷爷,回去路上,便见得远远秋千架下面坐着一个人,一头墨玉长发,翠色长裙,正是金戈云。素衣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金戈云低垂着头,左手臂揽着秋千绳,正专心致志地编着一只草蜻蜓,对素衣的到来恍若未觉。只见碎金般的阳光下,她的睫毛一颤一颤,仿佛有光芒跳跃。纤白的手指绕着一根碧绿的草茎,颜色分明,分外好看。

        素衣觉得她安静起来,比她冷漠不理人的样子好看多了。

        她的手指很灵活,很快编完一只,捋了一根草藤继续编着,她身旁的秋千板上放了很多只蜻蜓,素衣数了一下,一共是十一只。

        素衣小声地问:“你是想哥哥了吗?”

        金戈云的睫毛跳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草蜻蜓,道:“我有一十三天没有看见他了,如果他在,一定不会让别人欺负我。”

        素衣道:“我也想他。”

        金戈云手指一顿,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她目光清澈,毫无机心,怔怔了片刻,又继续低下头编着草蜻蜓,声音却柔和了许多,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素衣道:“爷爷让我给你送药,我放到你屋里去了。”

        金戈云道:“那谢谢你了。”

        素衣道:“你不用谢我。昨天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跟你道谢呢。”她忽然想到,又说道:“你不用担心方公子了,爷爷说,皇上亲自下令,把街上的通缉令都撕掉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了。”

        金戈云点头,素衣道:“那我走了,你不要忘记上药。”

        金戈云抬起头,极浅淡地笑了一下,道:“我知道。”素衣本就是个极好相处的姑娘,见她笑了,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轻快地离开。

        午饭还是在常纪海那里用的,只是良庆不再同桌吃饭。金戈云从周围人看她的眼光里,明显地感觉到,常纪海已开始不露声色地为她立威了。

        夏日湖畔的风,带了股清新的荷花香,凉凉扑面。金戈云抱膝坐在岸边的草地上,心中一片怅惘。常千佛此时应该到韶州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见她?他要是来了,见到这个局面,会不会左右为难?

        毕竟,那是他的亲人,他的爷爷,他的妹妹。

        身后的柳枝窸窣一响,毓敏从背后的垂柳荫里走了出来,恭敬道:“少夫人,老太爷请您过去。”

        常纪海请她,是不能不去的。金戈云收起常千佛送她木雕,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毓敏又道:“容翊和余铁庵来了。”

        金戈云一怔,她所诧异的不是容翊和余铁庵为何同时来了,而是毓敏对这两个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竟然直呼其名,随口问道:“他们来做什么?”

        毓敏道:“老太爷决定明日一早回长安,他们是来送行的。”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话。金戈云心想,常纪海身边的人,果然个个都不是简单人物,一个良庆,行事如雷霆,而这个毓敏,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无害,实则心思却巧妙得很。

        常纪海让他和金戈云打交道,所做的事,没一件讨好,却全都被他处理得妥妥当当。

        金戈云淡淡“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去后花园,一路再无话。这个园子听说还是常纪海曾祖辈上修建的,平日里都是闲置的,却交由人打理得井井有条。后花园中建了一座花岗岩的凉亭,坐落在池中央,背后两个体型巨大的水车,咕噜噜地转动着,扬起大片清凉的水霰子。

        常纪海坐在亭中央与容翊下棋,余铁庵则从旁观战,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眉目稍显稚嫩,却轩昂的很,形神若骄阳,尽显勃勃之气。那年轻人率先看见了他,低头说了句什么,其余几人也转过过头来,常纪海抬起手,唤道:“四儿,过来。”

        神情如常,传达的却是一种亲热熟络的态度,金戈云在看到余铁庵青白变换的脸色时,始明白了常纪海的用意。

        常纪海浑似不觉,示意金戈云站到他身后,道:“这位是容相,余统领,这是容相的侄子,郎中令容琨。”又看了金戈云一眼,满面和蔼慈祥,向众人道:“这位是我的孙媳,金戈云。”

        余铁庵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恢复了常态,拱手道:“初次相见,少夫人果然风采不俗。”

        十足客套的一句话,在场人却听得明白,这句话说得是何等艰难。一旁的容琨却眼睛一亮,高声道:“金戈云?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杀手,禅宫圣女金戈云,在下容琨,早就闻听姑娘的剑法,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容翊斥道:“琨儿,不得无礼。”

        常纪海道:“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容公子这身气劲儿,倒真像老头子年轻的时候。”

        容翊道:“不知道天高地厚,让老爷子见笑了。”

        常纪海淡淡道:“四儿打从前年离开禅宫,已不好这些打杀之事。说到剑法,我那孙子倒是学过几年的剑,有些研究,容公子若是有兴趣,可以来常来常家堡做客。”

        容琨道:“当真?”

        容翊道:“老爷子一言九鼎,岂能同你一个后辈玩笑。常公子天纵之才,只怕你要好好下一番功夫了。”

        常纪海微微一笑,回头向金戈云道:“你来了正好,帮我看看这步棋。”

        金戈云听几人你一言我一句,早觉得无趣,低头看桌上的棋局。容翊心机深沉,行棋不俗原也是预想中事,但能将常纪海逼到如此境地就不能不让人吃惊了。低头思忖了片刻,抬手,将一颗白子在棋盘上缓缓落定。

        常纪海本就占下风,这一子落,几乎呈垂死之态。几个人俱是一愣,常纪海神色却是安然,继续同容翊对弈,各自又行了两步,轮到容翊时,这位智计绝伦的相国大人却举子踌躇,良久笑叹一声,缓缓地放下右手,道:“我输了……偏安难安,不如孤军深入,夫人好决断。”

        金戈云心中咯噔一凉。

        容翊一行不多时离开,常纪海年迈,嘱托金戈云代为送客。金戈云不假思索地应下。经此一事,她简直一刻也不想在常纪海身边呆下去。一则她确实有违当初对常纪海的承诺,如今见了孤老弱女,内心多少感觉愧疚。另一方面,她是真的越来越惧怕常纪海,在容翊开口的一霎那,她深深地感觉到这位老爷子的高明,已不是她所能对抗。

        她这厢郁郁怀着心思,容翊也是步伐悠闲,自然而然地就落了容琨和余铁庵一程,容翊道:“天牢之事,还要多谢姑娘”

        金戈云道:“我也是为了自保,再说方家对君与总算有恩情在,我随口说两句假话,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容相如此信任,让金戈云受宠若惊了。”

        容翊挑了挑眉,语气却是淡淡的,道:“此话怎讲?”

        金戈云道:“容相何必装不明白。事发后你能这么快地脱清干系,还有余力反戈一击,你难道能说你在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

        容翊道:“你是这么看的?”

        金戈云道:“比起我,容相更应该在乎宫里那位娘娘是怎么想的。”

        容翊笑了一笑,无心辨白,只道:“卿言一向识大体。”

        金戈云并不喜欢方卿言,此刻却不免觉得她可怜。

        容翊淡淡道:“太皇太后此次回朝,看似是为了营救方远父子,实则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情,朝廷上下如今是一片宽宥之声,方容两家作为此事直接得益者,想借机扳倒宁玉也是再无可能了。”

        金戈云道:“容相何故跟我说这些?”

        容翊道:“随口说说罢了。”抬头望远天,目光深沉不定:“我宦海浮沉这么多年,你夫家的这位祖父,还是我生平仅见。他愿意回护你,这是好事,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事不能如愿。不能什么都想要。”

        “就像你这样?”

        容翊点头:“对,就像我这样……也不一样,至少你爱的那个人,不必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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