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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琴瑟和鸣


五月梨花尽落。

        因为树是新栽种,结实并不算丰厚,枝干疏斜,偶有几枝直刺蓝天,颇有些刚劲意味。后院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支了一口石磨,常千佛正捋着袖子卖力地推磨,金戈云绿裙短衫,眉眼柔顺地站在一旁,一勺勺地往磨眼里添豆子。

        乳白色的豆浆从石磨边缘溢出,醇香四溢,源源汇注到石槽里,又顺着槽口流进石磨下的阔口盆。

        许是天气转暖之故,常千佛习武之躯,推了一会磨,竟也出了满头大汗。金戈云忙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抹去他脸上脖子上的汗滴,一面嗔道:“叫你慢一点,这磨磨本原就是个费工夫的活,用的又是蛮力,哪能像你这样着急忙慌的。”

        常千佛伸过脖子让她擦汗,一面笑道:“娘子教训得是。俗话说,世间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还真是一点没错。”

        金戈云道:“你没有做过体力活,自然觉得格外累些。”说着与他解了外衣,放到鼻子边嗅了嗅,蹙眉笑道:“真臭。”

        常千佛也只是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了做豆腐?从前倒不知道你会这么多花样。”

        金戈云不知为何,怔了怔,随后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正说着,就见昭阳拎着一壶水出来,道:“水开了,姑娘,姑爷,先过来喝口茶,歇一歇罢。”说话间走到院角,滤了第一遍洗茶水,一面往茶壶里注水,一面笑道:“姑爷可不知道,我们家姑娘的本事多着呢。只是不肯做。可自打遇上姑爷,这能做的不能做的,是全都做遍了。照这么说起来呀,姑爷才是真正的能人。”

        常千佛一手执茶,眼中笑意柔软,金戈云不禁红了脸,啐道:“能了你这张嘴了,一点规矩也没有。”

        昭阳随了她多年,极少遭她的训斥,如今倒是成了家常便饭。正因为这样,内心里反而不似从前惧她,当下并不在意,盈盈一笑,拎着水壶进了屋。

        常千佛笑道:“无端地又斥人,我看她说得挺有道理啊。”

        金戈云噎了一下,道:“常千佛,怎么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常千佛低低地笑,她不禁抬头瞪了他一眼:“笑吧笑吧,你就使劲地笑,看把你给得意的。”

        说完低下头去,情绪却有些低落,双手交握着茶杯,并不说话。常千佛觉出了她的异样,也不再笑,过了一会,听她静静道:“你刚才问我,什么时候学了做豆腐。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年外公过寿,我想送他一份礼,让他高兴,所以找了厨房的师傅教我。后来……就再也没有做过了。”

        常千佛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手掌到指尖,都是一般的冰冷。

        金戈云道:“那是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大家都送了很贵重的礼,只有我送了一盘豆腐,他却最喜欢。其实不管我送什么,他都是喜欢的。”

        她陷在回忆里,嘴角仿若有丝笑意,透着孩子般的稚气:“不过那次生辰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让我进厨房了。大家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四做豆腐。’我为了做出最好的味道,坏了不少豆子,自己又推不动磨,只好请厨房的师傅帮忙,后来六表哥也来帮我磨,手上都磨出了泡。师傅们说,秋燥宜吃些清爽下火的东西,江南的莲叶羹,外公就时常惦记着。当时已经是深秋,也不知道六表哥从哪想的法子,竟然真的找来几片新鲜荷叶,剪碎了包在纱布里,绞出汁来。七表哥捣乱,弄洒了半碗,被他追得满院子跑。”她仰着头,看着头顶上湛蓝如洗的天,神情有些恍惚:“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时间永远都停在那里,永远不走,那该多好。”

        常千佛道:“时间过去了,就回不了头。只要你记得,他们就永远在你心里。那些时光,那些时光里最好的六表哥,最好的小四儿,就一直还活着。”

        金戈云眼里泛着水雾,却睁大着眼没让它流出来道:“我只是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那些人好端端地,怎么就没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常千佛伸出手,把她揽在怀里,目光既柔且怜,轻声叹道:“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就没事了。”

        金戈云紧紧抱住他的腰,眼泪终于掉下来,过了许久才平稳住情绪,道:“都怪你,好端端地来问我,我以前哪有这么爱哭。”

        他低着头,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附声道:“嗯,怪我。”

        她又问:“千佛,你有时候也会难过吗?会想到爷爷,素衣,还有你母亲?”

        常千佛道:“他们也都在我心里。”

        她不再说话,过了许久,静静道:“千佛,你说世界上怎么会又这样一个你呢。我既觉得自己自私,又不想把你交出去。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像别的女孩子一样,难过了就哭,高兴了就笑,可以跟你撒娇。虽然你总是笑话我,但其实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

        他胸臆酸酸的,点头道:“我知道。”

        “我有时候不讲道理,爱乱发脾气,你不要总是让着我。你要是不高兴了,我也会不会高兴。”

        “我知道。”

        她不满地看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扬眉:“当然。也不看看你相公是谁,没点本事,怎么能把你这个女神童骗到手。”

        事实上,女神童的名号确实不是虚盖的,就连做豆腐也做得与众不同,同一块豆腐竟能做出不同的口感与色泽,或脆弹爽口,回味甘醇,或嫩滑无物,入口即化,吃得常千佛连声叫好,称自己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佳肴。

        豆腐虽好,却是言过其实了。常家堡素有天下第一堡的美誉,财力之宏难以想象,常纪海虽不好铺张,吃穿用度却也非一般富庶人家可比。金戈云斜睨着他,道:“骗人,你什么样的东西没吃过。”

        “心爱姑娘做的豆腐,还真没吃过。”

        这一句委实受用,金戈云笑靥如花,眼里的温柔越发浓郁:“你喜欢吃,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五月十五,金戈云的生辰,常千佛特意上山打了几只野味,帮同昭阳又是和面又是摘菜,满满地做了一桌子菜肴。又各自送了礼。昭阳送了一件亲手缝制的新衣,常千佛则送了一个木雕的人偶,刀工精巧,朗眉星目,竟有□□分地神似自己,免不了遭昭阳一阵打趣。金戈云却极是欢喜,小心收在荷包里,三人猜酒行令,开开心心过了一个生辰。

        山中日子闲如流水,反而更能静心养性。昭阳不仅武艺精进,画工也越来越精湛。金戈云却是惫懒不过,不写字不练剑也就罢了,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新鲜玩法,用一根短木棍支在地上,斜撑着一张大簸箕,下面洒满谷粒,棍上再系一根细线,攒在手里,只等着麻雀前来啄食,用力一拉便可尽数网之。

        她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后来连常千佛也加入了,两人蹲在大门口,讨论该如何支簸,如何拉线,俨然是商讨国家大事的派头。昭阳按捺不住好奇,问:“姑娘,你这簸箕从哪找来的?”

        金戈云开心地答:“借来的啊。”见她不太相信的样子,又道:“你不是说山下的阿吉大娘人很好,总送我们东西么,我刚刚给她送了一盘豆腐,看见她家的孙子用这个捕麻雀,就借来玩一玩。”

        正说着,旁边的常千佛手腕一抖,簸箕扣下,正在低头啄食的麻雀受了惊,刚一扑翅,便被应声倒下的簸箕扣个严实。金戈云笑道:“是不是很厉害?”

        昭阳讪讪笑道:“姑爷这么好的身手,要抓两只麻雀,哪用得着这么费事。”

        金戈云道:“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况且用这个法子捕雀的都是农人,辛苦种得的粮食都被麻雀啄了去,又不是每个人都跟千佛这么厉害。”

        常千佛已经掀开簸箕,放走了鸟雀,听到最后一句,大为受用,回头笑道:“你们家姑娘说的对,捕雀倒在其次,玩得开心就好。话说这么巧妙的法子,我从前怎么没想过。”

        昭阳笑得脸都僵了:“噢,是挺巧妙的。”

        天气好的时候,金戈云也会随着常千佛上山采药,受他点拨时日一久,渐渐也能再杂草丛中分辨出何者是药,何者是毒,至于常千佛变着法地将这些药材蒸煮调和,分门别类,斟酌加减,甚至闻一闻都知道药性如何,她实在是看得一头雾水。

        好在她好奇心并不重,想自己那一点微末道行,跟常千佛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明白,便也不去扰他。有时候见他苦恼不过,便拉着他练剑,一人一截枯枝,在门外空地上打得不可开交。

        但凡学问做深,讲求的都是一线灵犀,如同作诗作文,非灵感至不可为。金戈云显然深谙此理,多半时候并不扰着他,偶尔也拉着他上山下山地到处跑,天宽地阔,反倒更容易触类旁通,观物明理。常千佛夸她又聪明又贤惠。她故作谦逊状拱拱手,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多谢多谢,小女子受之无愧。”

        常千佛以厚颜自居,首次出师不利,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她早已备好了答案等他:“回相公,这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昭阳觉得她简直都不认识金戈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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