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谁人山中主
一处开阔的庭院里，三两个仆人正在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露出玉白的碎石子径。门前几株老梅树，枝干伸展，苍远劲虬，正竞相吐葩，花瓣上覆着晶莹的薄雪，恣意盛放，远远看去，如一片红艳绚烂的蒸霞。
陈笑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百无聊奈地晃着两条腿，正怔怔地看着树上的梅花出神，听见脚步声，便从台阶上跳了起来，叫道：“大哥，你来了，那位云姑娘可是醒过来了？”
常千佛淡淡地唔了一声。
陈笑笑见他脸色不太好，便不再问下去，道：“你找我爹吗？他不在，刚出去了。”
常千佛道：“我找凌涪，他在不在？”
陈笑笑愣了一下，接口道：“哦，你找凌叔叔啊，他在的。不过他心情不大好呢。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生气了，还把我赶出来了。”她小心又问：“大哥，我可以去看看那位姑娘吗？”
常千佛道：“她睡了，等过两天吧。”
陈笑笑悻悻地哦了两声，双手托腮，又在台阶上坐下了。
常千佛看了看屋内，觉得不妥，又道：“你把这树上的梅花折两枝送过去吧。记得要轻手轻脚的，不要大声说话，她生着病呢，怕吵，你不要跟平常一样，一说起来就叽叽呱呱地不停。”
陈笑笑得令般跳起，叫道：“好嘞！”便攀着那树去折梅花，笑道：“大哥，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亏你还说我。”
常千佛也笑了起来，道：“没大没小。”
陈笑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也不同他争辩，抱着一丛火红的梅花，一溜烟地小跑远了。
经陈笑笑这么一闹，凌涪也早知道常千佛来了。回来这几天，常千佛一直不见他，金戈云住的那院子，也是里外封锁了好几层，不让人进。现在一来便将陈笑笑支开，显然他是要同他摊牌了。
果然常千佛的脸色极差，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坐下。
凌涪问：“刚才听你跟笑笑说，她可是醒了？”
常千佛不答反问，语气冰冷道：“你们是不是失望了？”
他从小敬他，是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况且他说你们。凌涪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火，道：“你怎么能这样想你爷爷？他是你爷爷，只会希望你好，怎么会存这样的心思？”
常千佛方才还是平静的，听他这么一说，也变得狂躁起来，猛地坐直身子喝道：“他就从来没存过这样的心思？”
凌涪看着他一脸怒气，一时怔住，道：“是，当年他确有这样想过，那也是从前的事。如今他既知你对金戈云，对她用情如此之深，他又怎么可能这么做，伤你的心，让你一辈子怨恨他？”
常千佛脸色铁青，问：“你为什么会来长安？”
凌涪道：“老太爷他——“话一出口便被常千佛狠狠打断：“不要跟我说什么他不放心我，我没有功夫跟你在这里兜圈子。”
凌涪被他的话刺到，原本温润的脸一时青，一时白，极是难看，双目沉痛地看着他，问：“那你想知道什么？”
常千佛道：“我想知道，金雁尘为什么会认识你？那天你出现后，他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招棋，走得妙。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涪沉声压抑道：“那么公子认为是什么意思？”
常千佛道：“你去过禅宫，被金雁尘撞见过，所以他才会认出你，知道是你们在背后操纵。你去找阿西木，让他在我走后给金渭来下毒。激得金雁尘发怒，对我下杀手对吗？”
凌涪道：“你猜的都没有错。”
常千佛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痛快，愣了一愣，道：“这么说来，通知金戈云的人也是你了。当时她并不在禅宫，就算立刻得到消息，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
凌涪道：“是。”
“你的目的就是要逼得她跟金雁尘刀剑相向，兄妹反目是吗？”
“是。”
“这么说来，你还跟徐攸南勾结，瞿涯射在她身上的那一根针，也跟你有关系是不是？”
“不是！”
常千佛暴怒而起，一掌掀翻了身旁的梨木桌子，怒喝道：“究竟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处心积虑，促成这样的结果。现在你高兴了吧？她差一点死在你的手上！她现在躺在床上，连多说句话都费劲。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你们就这么容不得她？！”
凌涪一惊后退，厚重的梨木桌子砸在脚下，在地板上砸出一道深缝来。满桌子的茶具滚下来，满地哐哐乱转，到处都是碎裂的青白瓷片。凌涪看着脚下一地的狼藉，忽然觉得心里伤感，他低头看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为了你。如果你将来要娶进门的妻子，仍然跟禅宫牵连不清，那么你这一辈子，上天入地，都不得安生。穆沧平当年可以做的事情，现在为什么不能再做一遍？金雁尘就算答应了你，就代表他真的肯放手了吗？”
怒意一提，厉声喝道：“他是你爷爷，你是他唯一的孙子，他不管做了什么，都不是想要伤害你，他再怎么处心积虑，也都是为了你好。他一行将就木之人，还有什么可算可图？”
常千佛双膝一软，颓然坐下，良久缓缓道：“终究是你们太自以为是，我的人生，凭什么不经我同意，由你们一手来操纵？”
凌涪道：“因为你还年轻，你还不明白，这个江湖，从来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谁是仅凭着一颗仁心就能够长久地立于不败之地的。常家堡不是，你爷爷不是，你将来，更加不会是。”
常千佛道：“我当然不会是。我情愿永远不介入这些纷争，不立在这所谓的不败之地。”
“你已经在纷争里，她，金戈圣女，穆四小姐，更加在纷争里。”
常千佛道：“江湖中，很快就没有这两个人了。”
凌涪听懂了。
常千佛靠在椅背上，目光里看不出是悲是喜，满是疲惫意味，但他眉宇间是坚定的。凌涪想，他长得真像年轻时候的老太爷，可为什么这性情却一点也不像，倒像他的父亲，一生为情所累。
良久他叹息道：“你爷爷，他老了。”
常千佛眉心下意识地紧了紧，却依旧沉默着。
凌涪道：“前一阵，他总是一个人在堡里走来走去。他跟我说，他的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他就怕有一天，他会记不住堡里面的路，会留不住这里的一切。他是真的老了，千佛，你的爷爷，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无论在别人眼里，他是如何地精明强大，如何人情练达、老于世故，他终究只是一个老人。一个饱经沧桑经受过太多痛苦和不幸的可怜人。他已经没有儿子了，只剩下一个孙子，想他陪在身边，想百年之后，有人送终。难道这样的心愿，都嫌过分了么？”
常千佛眉目紧攒，缓缓道：“那么凌叔叔，我想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样的心愿，也过分了么？”
凌涪道：“没有人不让你们在一起，只要你愿意，她和常家堡并不矛盾。。”
“可是我不愿意。”常千佛道：“也许在你们眼里，觉得她嗜血无情，觉得她声名狼藉，大逆不道，但是在我眼里，她却只是一个受尽欺凌，一无所依的弱女子。我最爱的人，我不能护她周全，却让她为了我，要同自己的亲人刀剑相指，险些丧命。而这背后最大的操纵者，却是我的爷爷，我在世上最亲最敬的人。凌叔叔，你们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他的眼里依稀有泪光。凌涪哑了哑嘴，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常千佛道：“我知道，我是个不孝的子孙。可是这些话，你们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要等到一切都不可收拾的时候，才来跟我说，说你们愿意接纳她？
你们既然顾及他与穆沧平、与禅宫的牵连，就该知道，今时今日，我不可能再让她回洛阳了。她的身份已经公之于众，谁能够保证，今后的这些阴谋与斗争，不会再将她牵连进去？不会有再人去揭她的疤，去逼着她面对那些不堪的过往？她已经够苦了，凌叔叔，我不会再让她受伤害了。你们也不能。我这辈子，错过那么一次，已足以让我后悔终身了。”
凌涪道：“我知道，你是铁了心了。”
常千佛道：“爷爷就算没有我，也能生活得很好。他还有你，有素衣，还有常家堡那么多人，可她是什么都没有了。我相信有你在，定能保爷爷与素衣安然无虞。我也希望你们能就此罢手，算是我对你们最后的请求。我未来的妻子，她的爱与憎，就是我的爱与憎。”
他说完站起来，大步地走了出去。风大雪大，他的背影有些僵硬，就这样挺得直直的，消失在石子径尽头。
凌涪无力地坐了下去。
有些东西，留不住了。
世事如流沙，从不在乎你的手有多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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