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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卿不两负


昭阳捧着一束梅花,在前面领路,左右分拂下,珠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因屋里生了炭火的缘故,倒也不十分冷意。穿过厅堂,曲曲折折又绕了好一阵子,迎面见一道素色布帘子,长悬垂地,伴随不知从哪来的微风,轻微晃动着,反倒显出股极致的静来。

        昭阳停下脚步,转身道:“常公子请。”

        常千佛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起来,他这只手,可以运指精妙,救人于危,亦可以万人之中取人项首,独独在触及眼前这道布帘子时,却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量,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见到了金戈云。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正斜倚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本旧书。一头如墨的青丝垂下来,在织锦暗纹的软靠上铺开,像泻了一地的月光。她的脸看起来似乎是丰润了些,却依然瘦,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大而无神,空洞得厉害。常千佛心里一刺,就看见金戈云抬头了。

        那一刻她看见了常千佛,而常千佛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宛如濒死复苏的雪原,一刹那迸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然而仅仅一瞬,那眸光便冷了下去。“常公子?”她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悠悠然笑了:“这个时候,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幸会!”

        她果然是恨他的。

        常千佛心中黯淡,注视着她那张带笑的脸,良久才黯黯然开口:“你瘦了,林林。你的样子,比你刚回洛阳的时候,要好得多了。可我每次看见你,总觉得你又瘦了一样。这两年里,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一个在外面,你,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他的声音暗沉而沙哑,在这落雪黄昏里响起,带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金戈云眉心抽了抽,低下头去,垂眸静静道:“常公子有心了。前尘旧事,应公子所请,金戈云都已经不记得了,不提也罢。”俯下身去,将方才失手掉到地上的书本拾起,复又卷在手中,再抬头时,神情里已无一丝裂隙:“来了多时了,未请公子就坐,是我失礼了。来人哪,给常公子看茶。”

        常千佛站着一动未动,目色里全是苦痛。金戈云书卷在手,又背靠着软靠躺了下去,一头未加约束的长发经此一动,纷纷擦着耳际跌下去,青丝如墨,更衬得那脸苍白而瘦削。这是他从不曾见过的金戈云,那么地冰冷,那么地高高在上,不可触摸。

        原来从他放手的那一刻,他与她,终究就是远了。

        常千佛在她如冰冷的目光里,只觉得心都冻结,用尽力气缓缓道:“一定要这样吗,林林?”

        金戈云嘴角扬起,微微地笑了:“我们还能怎么样,常千佛?”她扬眸,不无嘲讽地看着他:“当初说要走的是你,说忘记的也是你,事事皆如你所愿,你还什么不满意?当年在常家堡,你当着你祖父的面,决绝至斯,我可有问过你,为何一定要这样?”

        常千佛被她一句话堵得如骨鲠在喉,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要这样吗,林林?”

        金戈云没有说话,手握着书卷,紧了紧,指节便一寸寸泛白。常千佛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我都知道。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就连我自己想起来,都觉得不能够原谅。你要是心里面难受,想打,想骂,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要这样……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林林,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好不好?”

        金戈云冷笑道:“离开?你想要带我去哪里?回你的常家堡吗?”

        “不回了,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金戈云注视着他,忽而冷冷地笑了:“常千佛,你真自私。未必你以为你现在回头,你要带我离开,就是给了我多么大一个恩赐?”她嗤笑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做这样的决定,很痛苦吧?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留在这里,守着我的夫君,好好过日子。”

        “你撒谎。”

        金戈云漠漠地垂下眼,手指纤长,把玩着胸口垂下的一缕长发,讥诮道:“是你自己太自信了吧?常千佛,你凭什么以为时过境迁后,我还得像从前那样,一门心思地围着你转,以为你自己就多么重要?”

        “你敢不敢看着我,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金戈云真的就抬起了头,直直迎向他的目光,唇角含笑:“我说了,常千佛,你太自信了。”

        门帘一晃,昭阳托着两盏茶走进来,径直走到常千佛身边道:“常公子请用茶。”唤了好几遍遍,见他并无反应,便不再多言,转而走到金戈云面前,将茶水放在书桌上,又将她方才喝了一半的冷茶换掉,转身走了出去。

        常千佛紧抿着唇角,点头道:“是,我太自信了。”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停了一刻,点点头又道:“我太自信了,太自信。”他这样一面点头一面往前走,脚下竟有些虚浮,拄着桌角缓缓坐下去,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一叹之后,就仿佛气力剥尽,满身上下都焕发着一种无力感:“林林,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根本不必这样。你要是心里真的没我,又何必急着向我证明?……你怎么会这么倔,这么倔?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林林,我该拿你怎么办?你,一定要这么刺伤我才高兴,才觉得高兴么?”

        他仰靠在椅背上,徐徐疲惫地合上眼,许久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坐得这么近,金戈云能看见他鬓角的白发,他下巴上的青茬,他紧拧的眉,甚至眼角处的细纹,都一条条,那么地清晰。他瘦了,也黑了,他刚从那个被人们称作人间地狱的地方回来,带着一身风尘,死里逃生回来。她却不能上前递上一块热毛巾,送上一杯茶,拉住他的手,娓娓说相思。曾经填满她整个心胸的梦想,现在连想一想,都是锥心的疼。

        常千佛道:“我多希望,你只是在跟我赌气。就像从前一样,我认错了,你就会对着我笑。可我知道,没有那么容易了,我这一回,是真的伤了你,伤了你的心了……”

        他的身体向前倾起,隔着一方木桌伸出手,只遥遥地触到她的发丝,带着股沁心的冰冷,从指尖凉凉滑过,低声道:“这些年,你是吃了多少苦,我害你吃了多少苦……以后再也不会了,你愿不愿意也好,你恨我也罢,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就算是自私,我也要自私这么一回。”

        金戈云心头蓦地一软,像是被什么软软击中,强自扭过头,将泪水生生咽了回去,咬牙道:“你何苦呢,常千佛?为了一个魔教妖女,抛家却族,背一个永世去不掉的骂名。你纵然有你的无奈跟羁绊,焉知我没有我的无奈,我的背负,有我自己要走的路?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由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一件,我说了算。”

        “你为什么一定要苦苦相逼?”

        “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

        金戈云几乎失控,甩手将书砸了过来,大声叫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不可能跟你走!不可能跟你走。我不是什么云林,我是金戈云,是大漠禅宫的圣女,王牌杀手,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云林,我不需要你来可怜,不需要你同情。你凭什么到了今天,还要这样地自以为是?你又哪来这么狂妄的自信,以为你就多么重要?”

        常千佛也不闪避,额头被书砸中,鼓起一个紫红的大包,点头道:“对,你是金戈云,不是云林。”他忽然停住,盯住她的眼,目光坚定,一字一顿道:“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云林。我只认你,不在乎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常千佛,你简直是个无赖。”

        “我就是个无赖。”常千佛看着她因激动而涨红的面颊,目光笃笃,道:“这些话,你要是高兴,大可以再说上一百遍,一千遍,但我不会相信。如果我真的对你毫无意义,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而非要跟一个无赖浪费唇舌。”

        金戈云被他一激,手霍地扬起,却终究只是定在半空中,指缝里的银针一根根滑下来,掉到地上,她颓然地垂下头去:“为什么,常千佛,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我不过是个女骗子,骗你常千佛的家大业大,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一再为我花费心思。你纵然不在乎名,难道你忍心看着你的老祖父,在老迈之年,守着偌大的家业,老无所依,百年之后,无人送终?你忍心看着你的妹妹,一个人孤苦伶仃,失母失怙之后,再失掉你这唯一的亲人吗?”

        常千佛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全无一丝动容:“你很聪明,林林,但我想告诉你,我放不下的不止他们,还有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财大势宏的鬼话,如果连这些话我都相信,也不值得你爱我一场。”

        他的声音不大,但明显听得出怒意。他一贯的平淡随和,竟然也怒了。因为她说老无所依,说孤苦伶仃、失母失怙,桩桩件件,都是他心头拔不去的刺。金戈云低着头,原本苍白的脸更加地白了,她不敢抬头看他,他眼里的怒,他的伤,还有那满满能溢出来的深情与哀怜。她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们不可能了,常千佛,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了。”她拼命地摇头,哭得更大声了:“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没有人希望我们在一起。是我错了,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不该爱上你,不该这么执意妄为,是我的错,你放过我好不好?这都是天意,天意你斗不过它的……我求求你走吧,千佛,求求你,别再为难我了。”

        她就这样忽然地崩溃,忽然地在他面前哭得声嘶力竭,抓着桌角的手,一条一条地凸着青筋,仿佛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这双手上,只要一松开,就再也支撑不住。

        常千佛走过去,轻轻地拥住她,伸手将她几乎嵌入桌面的手指一根根,轻轻地拿开来,一用力,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没有天意,林林,没有天意,就算有,它也要为我们让道。我们一定能够在一起,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反对,我们也要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金戈云被他紧拥在怀里,嚎啕失声,常千佛伸出手去,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下颐支在她的头顶上,眼泪也缓缓地落下来:“林林,还记得以前我们说过的话吗?我们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一起看花开花落,看朝霞变晚,你念书给我听,我给你吹笛子,就这样慢慢地,一起头发都白了,一起过完这一生。我们还要生很多的孩子,男孩像我,女孩像你,我们教他们习医,下棋,吹笛子……等我们老了,就坐在炉火边,给他们将我们的故事,他们的父亲啊,叫常千佛,他们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傻最幸福的姑娘……”

        一大颗眼泪从他眼眶里滚出来,掉进金戈云浓密的乌发里。

        金戈云在他的声音里慢慢地安静下来,痛哭声变成若有若无的轻泣,刚开始她的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地抖动着,到后来连一点声息都没了,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常千佛低下头,轻声唤道:“林林?”

        许久金戈云动了动,声音哽咽道:“嗯。”

        “你累了么?”

        金戈云点点头,身子又往里缩了缩,静静地蜷在他怀里。

        常千佛道:“林林,你相信我,你不欠任何人的,谁也不欠。你对我爷爷的承诺,也不需要遵守。他是医者,就算你不求他,他也一样会救子衿。是我要带你走,我想要和你在一起,跟你没有关系。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也不要管,有我在,我来做这些事情,好不好?”

        金戈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去,紧紧地回抱住他,将脸深埋在他胸前,许久许久都没有再动弹一下。常千佛心里闷闷涨涨地,忽然间难受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也抱紧了她。

        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听见她低声地唤他:“千佛。”嗓子哑哑的,带着一丝残留的哭腔:“千佛。”

        常千佛道:“我在这。”

        她又叫:“千佛,千佛。”

        “我在这呢,林林。”

        金戈云道:“我就是想叫你的名字,想…听一听你的声音。千佛,我觉得好累,我想好好的睡一觉,可是我好害怕,怕我一觉醒来,你就不在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常千佛道:“这不是做梦,是真的,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

        “是真的吗?”

        “真的。”

        她又叫:“千佛。”

        他轻声道:“怎么了,林林?”

        金戈云道:“我还不想睡,我想听你说故事。从前我给你说的那个故事,小时候,我娘常常讲给我听。这是她最喜欢的故事,我,我也很喜欢,可是她…不在了,千佛,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常千佛眼里泛着疼意,柔声道:“好,只要你喜欢,我以后天天说给你听。”窗外的雪洒洒地飘,黄昏向晚,屋里的光线也朦胧起来,只听见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空气地回荡。

        “很早以前,有一个很老的老奶奶,她没有儿女,生活得非常寂寞。有一天,她用泥捏了一个孩子,一半是男孩儿,另一半是女孩儿。日子长了,男孩和女孩长大了。他们一个要在家织布,另一个要上山砍柴……看着愈来愈年迈体衰的老奶奶,他们决心用锯子将血肉之躯分开。为了不让奶奶伤心,他们晚上分开,织布劈柴,白天再用针线把身体缝上……就这样,他们陪伴老奶奶直到她死去。临终之前。老奶奶说,孩子们,你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两行泪,沿着金戈云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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