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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再见洛阳


继金渭来陈尸街头后,洛阳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穆盟主的掌上明珠穆月庭,在遭遇常家堡退婚的第二天,含泪投湖了。紧跟着她跳下的,是路天游的独子路吟秋。他抱着穆月庭冲回穆家大宅时,天刚蒙蒙亮,穆沧平看着他怀里脸色青苍的女子,一句话没说便瘫了下去。

        最后仍然是常千佛出面,才将命悬一线的穆仙子从鬼门关拉回来。穆月庭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罗帐轻悬,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微光粼粼,说不出的柔弱凄凉。

        常千佛道:“是我对不起你,月庭,你是个好姑娘,一定会有更好的未来等着你。你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伤害自己。”

        月庭问:“是因为她吗,因为四儿?”

        常千佛没有说话。

        穆月庭又问:“因为她吗,因为四儿?”

        常千佛眼中尽是不忍,沉默许久,终于道:“是,四儿——她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云林,我对不起她,我想去找她——我知道,我也对不起你。”

        穆月庭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十指抓向他的脸,疯了一样地撕打着他,哭声叫道:“是,你是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不是因为你不要我了,为什么你喜欢的偏偏就是她,为什么,偏偏就是她?”

        她歇斯底里地哭叫、捶打着他,长发和泪贴在脸上,再无往日的风致。常千佛满目歉疚地坐着,不躲避,也不辩驳,任她扯着他的头发和衣衫,在他身上抓出血淋淋的伤口。终于她哭得累了,慢慢地低下头,屈膝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将脸埋在膝盖上:“你知道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人是谁吗?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她就会跟我抢。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她多看了一眼,就会有人巴巴地送到她面前。大家眼里就只有她,只看得到她……有一年生日,爹送了我一盏七彩琉璃灯,她也很喜欢,我怕她摔坏了,不肯给她看。结果没多久,外公就派人从扬州运了满满一船的灯回来,有彩色琉璃的,有木头的,八角宫灯,还有走马灯,满满地挂了一个院子。我也是他的外孙女,可是他从来都不抱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她是我的亲妹妹,可是她死了,我竟然觉得高兴。因为只有她不在了,所有的人才会看到我,爹才会想起我,才会像疼她那样地疼我宠着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连她死了,我都比不过她?……她离开十一年,一回来,还是夺走我的一切。早知道如此,我又何必再争,到头来,总是争不过……你要是再见到她,帮我告诉她,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想做她的姐姐,这一世,永生永世,再也不要与她有任何瓜葛。”

        走的那天,天空晦暗而阴沉。常纪海始终闭门不见,常千佛在门外的石板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路走出去,终是没有回头。

        凌涪纵马追来,问:“公子此去,还会再回来吗?”

        常千佛道:“不知道,也许回来,也许,就不回了。”

        凌涪问:“真的不回来了吗?”

        常千佛没有说话,但凌涪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没有问了,说:“如果真的不回来,老太爷和素衣,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常千佛沉默地点点头,凌涪又道:“此行凶险,还请公子千万保重。”常千佛还是点头,道:“谢谢你,凌叔叔。”

        凌涪摇了摇头,沉声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离去,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很久,常千佛还站在原地。天色冥冥,远处的洛阳城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这个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地方,养育他的亲人,此一去,永无会期。

        他在蓬草深处看到了路吟秋。那个土黄衫子的年轻人,手握着一把弯刀,冷冷地从秋草丛中走出来,常千佛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路吟秋道:“我可能杀不了你,但我还是要这么做。穆沧平忌惮你,穆仲铖忌惮你。但是我没有什么好怕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刀已经出手了。他的刀法又精进了。只可惜他的对手是常千佛。以轻功之快闻名天下的常少堡主。他甚至比金戈云还要快,脚下快,手上更快。路吟秋只过了一招,一招后,刀已经落在了常千佛手中。

        他说:“你杀不了我。”

        路吟秋道:“那么你就一刀杀了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放过你。”

        常千佛没有说话,嘴角有淡淡的苦涩的笑意。

        路吟秋有些恼了,问:“你在笑我?”

        常千佛道:“我只是很羡慕你,能这样不遗余力,不计后果地去做事,如果我当初能有这样你一半的勇敢,现在或许会快乐一些。”

        路吟秋道:“你羡慕我,可是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你有好的家世,有别人比不上的武功跟才能,更有她对你的死心塌地。世上最好的东西全被你得到了,就算你不快乐,也是你自己不想要而已。”

        常千佛仍只是苦笑,他想说,其实这世上并没有所谓最好的东西。所有不快乐的人,也只是因为没有得到他认为最好的而已。他往前走,忽然猛地回头,可是已经晚了。路吟秋惨叫着倒在地上,手腕处筋脉断开,头喷出的血染红了路边的蓬草——这个人,再也不能握刀了。

        常千佛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瞬间涨得难受,他因为激动,声音拔得格外地高:“他只是要替自己心爱的人出一口气,何错之有,你却废掉他一只手。这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穆仲铖目无表情地将玄铁剑□□剑鞘里,抬起头来看他。疾风乍起,他站在荒郊的西北风里,衣衫猎猎,稳健得犹如一只岿然不动的山鹰,他的声音也很平稳,一字一字落下,冰冷,简短而有力:“对于我来说,不听号令,莽撞行事,就是最大的过错。”

        “是不是所有违背你们意愿的人,在你眼里都是该死的?”

        穆仲铖没有立即回答,隔了好一会才沉声道:“是。所有人。但至少现在,我还不想与常家堡为敌。所以你伤害月庭,她就必须受着。她的父亲因为爱她,尚且能放下身份与尊荣,忍受你常家几代人的轻慢,作为他的女儿,她也该学着有所承担。”

        常千佛道:“看来我该谢谢穆管家手下留情。”

        他一贯谦和,说这话的时候,神态里却是掩不住的轻蔑与倨傲。穆仲铖相信他有这样的资本,用穆沧平的话来说,剑不伤人,它依然是利器。常家堡这对祖孙深浅几何,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穆仲铖道:“以你的身手,不需要我手下留情。相反,你如果真的能够带走四儿,化开这一场父女干戈,我会打从心底感激你。她的父亲,本就无心与她为敌。”

        常千佛冷笑道:“纵火围杀自己的幼女,逼得她远走大漠,甚至不惜派出杀手,天南地北地追杀,这也叫无心为敌吗?”

        穆仲铖抬头看着他愤恨的目光,叹息道:“看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他说:“那你可知道,当年你离开四儿的时候,她已经武功尽失?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轻易地置她于死地。如果不是方君与及时从大漠返还,护她安危,这与你亲手杀她又有何异?”

        常千佛一时语塞,竟无以为应。

        穆仲铖道:“世间之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你对她用情至深,尚且要伤她。盟主何尝不是一样地心痛与无奈。如果十一年前,他还有得选择。那么到了今天,他已经是别无选择了。”

        常千佛道:“至少我不会说这么多冠冕之词,为自己开脱。”

        穆仲铖道:“那是因为你不懂,他的志气与抱负,你这样的人,一生都不懂。”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常千佛,竟像是凝聚了无限恨意:“你口口声声说他害了四儿,真正毁掉四儿的人,其实是金震岳。他选中四儿做她的孙媳妇,给她的荣宠,多到让她的兄弟姐妹们忌恨,多到她的父亲不得不害怕。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来达到目的。这样的狠毒与高明,又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杀人的人,手里面不一定握着刀。”

        常千佛道:“你们的这些阴谋伎俩,我没兴趣听。我只希望你给穆沧平带一句话,从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但日后他若再做出半分伤害四儿的事情,休怪我没有提醒他。这个江湖,毕竟还不是他只手遮天的江湖。”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其实你早就知道她没有死。你阻止一切走进居林苑的人,甚至装神弄鬼,散布谣言,就是怕穆沧平发现那个地洞?”

        穆仲铖强自镇定,但声音明显颤了:“你怎么会知道?”

        常千佛的怀疑得到证实,淡淡道:“我碰巧去过那里一次,听见你和金渭来对话。住过人的园子,哪怕荒芜得再久,也长不出那么多的野草,恰巧还是四季不衰的草种。你掩盖的心太切,反而暴露了你的秘密。”

        穆仲铖道:“你还知道什么?”

        常千佛道:“我知道当年金家灭门的真相,也知道金八小姐的真正死因。我还知道,这十多年来,你们虽然不杀金渭来,却一直在给他下毒,纵着他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他于死地。”

        穆仲铖道:“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如果金渭来没有中毒,你此去长安,根本就见不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常千佛道:“我倒觉得未必。”

        穆仲铖缓缓叹息道:“越是表面谦逊的人,内心反而越骄傲。子建若有你一半的心气与能耐,我也不至费心如此。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常家堡,也一直没把你看得足够透彻。”

        常千佛道:“人在做,天在看,没有什么秘密是永远藏得住的。”

        穆仲铖沉默。

        常千佛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穆仲铖道:“没有了。”

        “那么我该走了,如果你不打算杀我灭口的话。”穆仲铖站着没有动,常千佛便沿着这条长满蓬草的古道,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他走得很远,再无回头的可能,穆仲铖僵硬的身体才缓缓地曲了下去,双手深深地□□泥土里。

        有些人,心里究竟是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藏在心里面,究竟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个答案,常千佛不会知道。正如穆仲铖所说,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

        他只需要知道,在这条古道的尽头,有一个女子正在等她。他要找到她,带她离开,终此一生,再不言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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