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梨花落 > 第34章 何处是归程

第34章 何处是归程


残宴败席。金采墨手中的剑抵上穆沧平的喉咙,这个强势了一生的女子,这一刻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又一次,她问:“究竟是不是你?”

        穆沧平深深地看着她,仍只是沉默。

        “是不是你?”

        “墨儿,你相信我。”

        前尘旧事,被他一声呼唤,一幕幕拉到眼前。隔着大片荒芜的岁月,是谁在她耳边,唤起那个生疏得快被遗忘的名字,墨儿?

        垂柳荫下,眉目清隽的少年,反剪住她的双手,笑得得意而飞扬:“哈,你这头性烈的小野马,这回服输了吧?你叫什么名字?……采墨,采墨,太拗口了,就叫墨儿得了。”他一松手,躲过她反手一剑,大笑着跳上马去:“哎,我叫穆沧平。咱们有缘再会了,墨儿小姑娘。”

        她紧紧地咬着牙,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终于再也握不住剑,掩面狂奔而去,凄苦的声音久久回荡:“我不会原谅你,穆沧平——穆沧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到此时为止,这场亲仇大戏才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一场欢宴,不欢而散。纷沓而来的江湖豪杰们,带着这些新鲜的□□,还有一个个未解的谜团,各自打道回程。浩浩江湖,风雨欲来。

        金渭来紧跟在马车后面,转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衣服被鲜血浸透了,他还在不停地跑。

        青帷马车停了下来,素衣低垂着头,卷翘的睫毛一刻不停地扑闪着,粉脸发白,小声道:“爷爷,我还是怕。”

        常纪海道:“去吧,爷爷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她点点头,素手紧紧抓着衣角,轻腾慢挪地下了车,垂头向金渭来走去。她在距他很远的地方站住,仍旧不敢抬头看他,清亮的大眼睛里,跳动着丝丝恐惧与躲闪。

        她是这么地怕他!

        金渭来眼眸深黯,鼓足勇气叫了声素衣。霎时里,酸臆上心头,他竟然有一股落泪的冲动。他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用金渭来的脸孔,金渭来的声音,这样发自肺腑地叫她——素衣!他说:“素衣,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从前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可我还是想来跟你说声对不起。对不起,素衣,谢谢你肯给我这个机会。”

        素衣低着头,神色局促,手指一刻不停地绞着衣角。

        他又说:“素衣,我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从前那些不好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忘了。”

        素衣点点头:“嗯。”

        他又说:“素衣,我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快快乐乐的。一直做一个单纯幸福的好姑娘。”

        素衣用力地,又点了点头。

        他的眼泪掉下来,咧开嘴笑了:“我的话说完了,谢谢你,素衣。”

        素衣抬起头,看着他一脸泪水,干净温暖地淡笑,一时里竟有些怔忡。她忽然就想再同他说一句话,他要走了,她想对他说声珍重,想要告诉他,她已经原谅他了。他欢喜却又悲伤的笑感染着她,连她都想哭了,向前走了一步,递过一方雪白馨香的帕子。许久许久,他才伸出手来,颤抖地抓住帕子一角,她松手,他紧紧地攒在掌心里,嘴角深深地下弯着。她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谁都不知道。

        人们只知道,在这个乌云笼罩的下午,有个浑身染血的年轻人,疯一样地奔跑在洛阳城的大街上,嘶声哭,嘶声笑。

        “金渭来,我不怪你了。你以后要好好做人。我希望你也能快快乐乐的。”

        这一世,愿已足矣。

        素衣倚着车厢,默默地想了很久,问:“爷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纪海道:“爷爷也不知道。这做人的学问哪,太深,爷爷猜,他是什么样的人,大概连是他自己都分不清了吧?”

        “爷爷,他会去哪里呢?”

        “去他想去的地方。”常纪海慈爱地拍了拍孙女的头,又叹了口气:“爷爷叫你这么一问,也糊涂了。人情万象,是非对错,爷爷也分不清楚了。可能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苦也好,甜也好,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那就让他们自己去走……素衣啊,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都忘了吧。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了。”

        金渭来自杀了,身中一十八剑,倒在穆家的大门口。没有人相信,这个享乐惯的纨绔子弟会忍痛在自己身上扎出这么多的窟窿。也没有人相信,除了穆沧平,这个江湖还有人胆大到敢对金渭来动刀。一时矛头指向,原本沉寂已久的金家旧案再度被翻出来,掀得沸沸扬扬。

        然而金渭来并没有死。

        金雁尘带着阿西木赶到的时候,金戈云正呆呆地坐在血泊中,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长剑,眼神有些涣散,她说:“我就知道,他终会走上这条路的。他熬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今天,就像你的母亲,一直等着你长大,等到她终于可以放开你的那一天。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在我面前死去一个,再死去一个……”

        她的目光猛然收紧,反手一剑,直直□□金渭来的胸膛。

        穆家剑第九式——斩薄冰,偏离心脏,三毫。

        她的剑,不仅快,而且精准无误。

        温热的血水溅起来,喷在她的脸上,她张开手,仰面倒了下去。意识开始模糊,她看见金雁尘惊痛的脸在眼前一点点放大,她忽然笑了:“六表哥,如果有一天,我把欠你的债还清了,你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恨四儿?可以,放我去找娘亲?”

        当世医药正宗,自然无人能与常家堡争锋,但要论起江湖秘术、巫蛊通灵,阿西木则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金渭来服了他止息丹以后,脉息全无,与尸无异,围观者成百上千,无一人看破机关。金雁尘借着这个由头,挑起群愤,重创了穆沧平之后,方才扶棺返还长安。

        连番消打下,穆氏党众焦头烂额,再无暇它顾,原先被遏制的禅宫势力借隙迅速在各地滋长起来。面对这样春风大好的形势,金雁尘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放心将玉仙红带回的铁盒秘书交到了金戈云手中。不得不承认,金戈云的天赋的确远在他之上。金震岳为人谨慎,为防外人破译秘书,将字符打乱重组,暗语机关重重,他参悟近四月,始终不得全解。而金戈云接手后不到十天,就从那些冗乱的文字里,抠出了他想要的秘密。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沙猊沙诺两兄弟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她带出洛阳,带到大漠他的身边。或许他祖父有生之年,并非没有意识道自己的危机,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为的就是有一天,她能以金家人的身份站在他身边,帮他夺回失去的一切。

        金戈云尚在病中,加上夜以继日的破译,身体更加地虚弱了。她的样子却很高兴。她站在他面前,蜡白的嘴唇微微上扬,像一朵过了花期,即将凋落的白梨花,她说:“哥,恭喜你,有了这支生力军在手,你离目标又近了一步。我祝你早日达成所愿,早一日重振金家,拿回你想要的东西。”

        金雁尘没由来地心头一紧,问:“四儿,你要走了吗?”

        金戈云默笑着不答。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笑得梨涡深陷,眼睛弯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希望。金雁尘在巨大的恐慌下,失手抱住了她:“四儿,你答应过要帮我报仇,你答应过我,要陪着我走到最后的。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哪怕再苦,只要活着,活着就好。四儿,你欠我的没有还清,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此时的金雁尘,再也不是那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凛然傲然地站在她面前,横眉竖目,出言嘲讽。这一刻的他,丢盔弃甲,彷徨无助得像个孩子:“四儿,不要走,不要连你也离开我。”

        金戈云用力一挣,没有挣脱。金雁尘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连声音都哽咽变了腔调,她只觉得眼角酸涩得厉害,道:“我不走,哥,我答应过你,要帮你完成心愿,要陪你走到最后。我在你母亲灵前里说过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得。只要你一天还需要四儿,我就不走,就会留下来陪你。哥,四儿这一回,再也不食言了。”

        金雁尘终于感觉踏实了,就好像她说了不走,就永远不会走了一样。他也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他终于能够留她下来,相信他担心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六表哥,如果有一天,我把欠你的债还清了,你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恨四儿?可以,放我去找娘亲?”

        他又叫道:“四儿。”

        “嗯?”

        “从前是我做的不好,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了。四儿,你相信我这一回好不好?”

        “好”

        “……方君与已经走了。你要是觉得孤单,不妨把我当做你的亲人。我们、我们兄妹以后都好好的。四儿,我一直在努力,我希望你也能这么想。”

        “好。”她轻声回应,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兄妹,以后都好好的。”


  https://www.bqwxg.com/wenzhang/40/40947/228862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wxg.com。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qwx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