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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穆家寿宴 上


农历九月初一,这一天,是穆沧平的五十寿诞。

        自金震岳遇害后,穆沧平带领穆家一班生死弟兄,千里缉凶,将蓝清平斩于剑下,众望所归,行盟主之位已有九年。武功德行称道于武林。柳宿天之死,虽对他的声望打击甚大,然而树大根深,并非一日能撼。一大清早,穆家大宅便宾客盈门,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穆沧平穿着深黑色的长袍,亲自站在门外迎客。面容清癯,目似沉渊,尽管含笑,却沉沉地透着一股威严感。让人顿生肃然之心。

        金采墨的轿子就停在门外。

        碧芜山庄的丝绸锦绣并没有淹没她的书香墨气,她依旧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装扮。挽着高高的发髻,素色短衫,水墨长裙,骨挺而神秀,宛然还是当年走在洛阳城里,那个目不斜视的少女。

        她已经很多年不回洛阳了。金家灭门后,她在冢堆里坐了整整一夜,大病三月,醒来后就仿佛忘了这里的一切。但今天她回来了,站在她曾梦想能走进去的宅子前,看着那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男人,眼角微皱,在清晨的阳光下悠远淡笑,一刹那,往事悠悠上心头,恍若隔世。

        穆沧平缓步走下台阶,并不说客套话,只淡淡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可还好?”

        只是一个简短的问候,她的眼角便酸了:“你却老了。”

        穆沧平笑道:“岁月不饶人哪。你一路颠簸,也累了吧?怜音那屋子,一直叫人打扫着,还是从前的样子。你要是愿意,就先在那里住下。”

        金采墨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穆沧平一笑惨然,道:“习惯了,有时候累了进去坐坐,看见东西还照原来的样子摆着,总觉得她还会回来一样。也罢了,说这些干什么。”抬头又道:“言儿也来了。”

        苏步言站在金采墨身后,一身青灰色长衫,云色缎带束发,脸如冠玉,周身透着股儒雅气息。上前行礼道:“言儿见过姨夫,给姨夫道贺了。”

        穆沧平微微颔首笑道:“好,好,姨夫老了,成日呆在家里,消息闭塞,却也常常听人说起你。英雄出少年,苏兄泉下有知,也定会感到欣慰。”

        彼此客套一番,又让人请金渭来出来见礼。姑侄相见,难免一阵唏嘘。当年应金采墨的要求,穆沧平也曾将他送去扬州,由金采墨亲自照料。但这个寄托了她全部希望的金家遗孤,最终让她失望了。在扬州这个声色犬马的烟花之乡,醉生梦死,磨尽意气。她又寄望穆沧平能够拯救他,最后也未能如愿。然而他毕竟是金家的骨血,再不济,也是她心头的一块宝。久不谋面,当下便拉着金渭来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圈迅速泛红。

        苏步言道:“今天是好日子,母亲这是怎么了。见了表弟,应该高兴才对啊。”

        金采墨连声道:“是,是,是该高兴,我都糊涂了。”抬起手帕拭泪,又拉住金渭来,嘘寒问暖一番,这才随穆沧平一道进屋落座。

        苏步言四下环顾,又道:“怎么不见月庭。”

        金渭来没好气道:“怕是还在梳妆打扮吧,我就不明白了,常千佛那小子究竟好在哪里,论才学,论长相,他哪点比得上——”

        话没说完,便被穆沧平打断,笑道:“也怪我平时太骄纵这丫头,这样的日子还赖床。渭来,你去催催她,就说言儿和你七姑母都来了,叫她早些收拾好出来请安。”

        金渭来应声站起来,忽然“呀”地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圆脸大眼,睫毛翘曲,模样儿甚美,正搀着一须发苍苍的老者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人,骨挺面丰,神态极是谦和。

        三人离得尚远,便有一股从容平和之气无声漫来。

        穆沧平回头叮嘱道:“今天人多,别给我惹什么乱子。”快步迎上去,道:“老太爷来了,这一向身子还好?”常纪海点头道:“好,好。”回头看了一眼,凌涪便呈上礼单来,道:“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盟主笑纳。”穆沧平道:“老太爷客气了。这可是素衣?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素衣略有些腼腆道:“见过穆伯伯,祝穆伯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穆沧平笑道:“可真是乖巧,以后常来走动走动,你穆姐姐总说起你。”

        正说着,听背后一声大叫:“爹。”穆月庭提着裙摆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想是一路跑着过来,气喘不匀,两颊生晕。穆沧平伸手接住她,理了理她微皱的衣衫,笑嗔道:“这么大姑娘了,还疯疯癫癫的,不怕人笑话。”

        月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回头笑道:“常爷爷,素衣,你们来啦。”

        她今天穿了一件水色窄袖衫,外罩淡粉色长纱,领口处绣了几瓣桃花,艳而不俗,一袭水蓝色烟罗长裙飘摇垂地,愈显得窈窕亭亭。黑发堆云,绾成一个半月连星的发髻,余发一泄如瀑,长垂至腰际。双瞳剪水,肌肤胜雪,恍恍如九天仙子,不可逼视。

        素衣脱口道:“穆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这样的赞美,她固然听过不少,但从素衣嘴里说出来,便显得不一样了。就好像是常千佛站在面前,用同样明亮的目光打量着她,说:“月庭,你今天真好看。”她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赧然,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着,还是没有看见常千佛。终于按不住问道:“常大哥呢,他怎么没来?”

        素衣道:“哥哥去江阴了。”

        月庭和穆沧平同时一怔,就听常纪海道:“昨儿个啊,江阴急书,说是连连暴雨,发生了疫情。千佛带着人连夜赶了过去,不能亲自来给盟主祝寿,我在这里代他赔个不是。”

        穆沧平道:“老太爷严重了,赈灾济民乃是大事,他有这样的胸怀见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见怪于他。是不是啊,月庭?”

        月庭虽然失落,众人面前,也不宜表现得太明显,淡淡赔笑道:“爹说得是,外面风大,常爷爷,我扶您进去吧。”说着便走过来,和素衣两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常纪海进屋。

        她的情绪低落下去,连素衣都留意到了,思忖再三,才小心翼翼道:“月庭姐姐,是不是哥哥没来,你不高兴了?”月庭摇头,她便悻悻地低下头去,想安慰她又无从说起。她想起那一天常千佛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样子;想起和凌涪并坐在台阶上,他对她说起的那个故事;她甚至想到了金戈云,想起她一身缟素,戴着面纱的样子;她站在方君与面前,浅嗔薄怒的样子……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了,方公子,他一定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素衣抬头时,就正好看见一团青影从对面的屋顶上飘落。侍卫们大批地涌上去,却谁也没有拦得住她。眼见得那个青衣长发的女子,手握一条青黑色长鞭,如流光骤射进来,手起鞭落,向穆沧平笞去。

        杀气铺天盖地地漫开。

        穆沧平冷冷地站着,忽然张手抓来,顺着长鞭走势,绕臂三匝,奋力一挥,那女子便失衡甩了出去。乘胜一掌,直击胸口。不料那女子虽体力不济,身法却是灵巧,借着这股劲力凌空一转,以毫厘之差避开了他的攻势,手指错落张开,长鞭脱手,像一条复苏的长蛇,蛇头陡然翘起,疾疾钉向穆沧平面门。穆沧平大惊后退,依然被鞭中下颚,血流如注,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女子足尖倒点上房梁,伸臂一钩,收回长鞭,稳稳地落到一丈开外。迎着他慑人的目光,缓缓地仰起脸来。青丝分拂,露出左颊上一道粗重焦黑的疤痕,像栖在皑皑白雪上的一条爬虫,极为狰狞而不协调。

        大堂上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不是因为她脸上丑陋的伤疤,而是下一刻,从她嘴里冷冰冰地吐出了三个字:“金戈云。”

        一个比声音还要冰冷的名字——金戈云。

        凌涪一脸震惊,素衣也慌了,她回头去看常纪海,他闭着眼,却似已睡着了。

        穆沧平沉声道:“鞭走剑法,柳宿天是你杀的?”

        金戈云忽然就想大笑,想问他你究竟活得累不累,但她什么都没做,就这么冷冷地,满目讥诮地看着他,嘴角边扯出丝凉凉的笑意来:“穆盟主一张嘴抹平是非,颠倒黑白,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了。”目光一寒,长鞭甩开,飞身又扑了上去。

        就听一道尖利的女声怒斥道:“好个狂妄妖女,你兄妹二人冒充金姓,滥杀无辜,毁我金家名声。今天来得正好,我金采墨今日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无恶不作的妖女。”

        当空一剑,直刺后心。金采墨出身武林之首的金家,自幼习练上乘武学,又兼天资聪颖,身手自是不凡,盛怒之下,一剑刺得又陡又狠。若换了常人,或恐有性命之虞。但金戈云是谁,她三岁读诗,四岁解棋,七岁就翻遍了金震岳书房里的武学典籍。金采墨的武功路数,她就是闭上眼,也能在心里演上一遍。听得背后生风,双臂平平展开,像一只凌空振翅的羽鹤,遽然俯冲下去。单腿支地,一脚踢在金采墨的膝腕上。金采墨一剑刺空,又兼她从后一踢,收势不住,身体平飞出去,手中的剑直刺穆沧平。这一式,用的正是金家刀法中的“白鹤贯云”,白鹤冲地,一飞贯云。若金戈云手中握的是刀,反手追上一刀,立时就能将她开膛破肚。但她用的不是刀,她的目标也不是金采墨,借着俯冲之势,扬手一鞭,直攻向穆沧平下盘。穆沧平脚下大乱,被金采墨一剑刺入胸口,约有寸许,双掌合来,夹住剑身疾步退去。金采墨大惊失色,苦于出手时用了满力,易发难收,两人一攻一守,行处一丈有馀,才强行止住去势,手肘一弓,长剑易手,像一只回掠的轻燕,再度刺向金戈云:“妖女!”

        金戈云一仰面,剑身贴鼻而过。一头青丝作帚,带起一片迷蒙的烟尘。足下却如同生了根,牢牢地稳住身形,素手握着长鞭,翻转回旋,“唰”地缠上金采墨的双腿,用力一带,水墨裙上便渗出一圈殷红的血迹。苏步言大喝道:“休伤我母亲。”飞身接住金采墨,身体阻了一阻,便被她抢先一鞭抽在手腕上,判官笔脱手飞出,向穆沧平眉心插去。

        满堂色变。这不是武功,不是鞭法,而是一种超越常人的机变与智慧。一切可用之物,为我所用;一切可用之人,为我所遣。这是战无不胜的禅宫王牌,是整个武林的噩梦。

        常纪海终于睁开眼,看看一阵,发出一声轻叹。他许是在感慨这场父女相残的人伦惨剧。许是在问,这丫头因何要走上这样的决绝路。又或许,他想到了常千佛,有一天,他会不会痛恨自己在这一刻的无能为力?

        他的叹息声落下,金戈云肩头便挨了重重一掌。穆子建大叫道:“爹,接着。”一柄宝剑当空抛来。霎时里剑芒如雪,像一张银色大网,向金戈云头上罩去。金戈云病中虚弱,又兼连日赶路,体力匮乏,到此刻已是日暮西山,气势尽消,哪里还挡得住他夺命连攻。顷刻间连创数处,一身青衣染血,在空中翻飞着,宛如垂死的蝶翼。

        但她的眼神依然是坚定的,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以一种极其疯狂的姿态,迎向穆沧平手中的剑。人们甚至看到她笑了,那抹若有若无苍凉的笑意,在嘴角慢慢放大如花开,墨发狂舞,肌肤胜雪,美得凄艳而惊心。

        凌涪的手被人按住了,用力一挣,脉门便被扣死了。这是他第一次抗命,刚刚破土,便被掐断了根芽。常纪海依旧神态安详地坐着,双目微垂似在打盹,没有人知道,这副平静的画面下,暗藏着多么汹涌的较量。

        凌涪也闭上了眼。他仿佛又看见那一年,在竹林里,那个绿衣的女子,手握着一支竹笛,身体僵硬,说:“带我去见他。”穷这一生,她与他,都不可能再有这么奢侈的愿望。

        他听见一片嘈杂的惊呼声:“穆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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