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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与君十年 下


十四岁,拔到他的肩那么高了。她长得不像她那个倾国倾城的母亲,像穆沧平。清瘦,飘渺,眉目微凉。但不可否认,她真的很美,跟穆沧平一样,透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深韵。

        她撩着袖子,坐在窗边写字,方君与倚门静静地望着她,她回头看见了,问他:“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了吗?”方君与笑着摇摇头,语气里不无感慨:“丫头真的长大了。”她以为他是在担忧,对他说:“丫头是君与的妹妹,小的时候是,长大了也是,永远都是你的妹妹,不会离开你。”现在想想,她真是傻,她可以准确地捕捉到对手眼里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却看不出他眼里的脉脉温情,早已不是当初意味。这种后知后觉的迟钝,后来同样出现在常千佛身上。前一者苦了他,后者苦了她自己。

        不仅仅方君与留意到了,老圣主猥亵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地停留在她身上。正如他所说:“你,你这条命,都是我的。”禅宫里的任何女子,只要他看上了,都是供他随意享用的玩物。她隐忍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聪明,在这个时候得到极致的发挥,也有不奏效的时候,每一次乔雨泽都能及时地出现,用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风情将老圣主的视线牵引开,厉声呵斥她出去。她抬着灌铅的步子,一步步地往外走,手在袖子里掐出血来。

        她越来越多地跟金雁尘呆在一起,只有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比她还要隐忍的目光,她才能够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于发疯。然而这些情绪已经严重地影响到她了,筹谋的越来越心急了,如果不是金雁尘稳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干出什么来。后来连金雁尘也意识到,再让佐佐木的目光这么盯着她看下去,早晚要捅出大篓子来。他以一个谄媚者的姿态,遍地搜罗美色,送到佐佐木的寝宫,这样还是不放心。北国内乱,向禅宫借调人手,金雁尘想尽一切办法将她送了出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碰到了拓跋祁。

        年轻而张狂的北国皇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用十足不屑的目光打量着她,嗤笑出声:“佐佐木这是跟本王开玩笑呢,什么货色都敢往这里送。哼,就这见风倒的病样子,扒光了大概有点用处。”

        四周北国兵放浪的笑声,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她的耳膜。蓄积已久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班德鲁和瞿涯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却没有捂住她愤怒的嘴,她骂了什么,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停下来,满营粗鄙的大兵,全都目瞪口呆了。拓跋祁大概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愣了足足一刻,干笑着出声:“性子倒是烈,给本王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说话间手里的弯弓抛了过来,班德鲁和瞿涯暗暗地捏了一把冷汗。谁也不知道,粟若那一身箭走惊风的弓马绝技,早在她十一岁那年,悉数地传教于她,操练精湛烂熟于心。

        她血红着眼,在大漠上扬鞭跑马,终于转过身,对着那个冷笑不已的拓跋皇子,三箭在握,张臂拉弓。往日粟若看她射箭,说她是巧有馀,力不足,这是她身为女子无法补足的缺憾。然而此刻,她心里的愤懑与屈辱,让那双细弱的臂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人力量。三箭连发,三箭过后,以弓马闻名于世的北朝三皇子,翻身落下马来,年轻的脸上血流汩汩。举营震动,拓跋祁从地上跳起来,满目惊喜地看过来,回应他的,是少女无以复加的厌恶表情。

        功成返还,拓跋祁亲自请十里相送。她让昭晖穿着她的衣服,坐在营帐里混淆视听,自己则在前一夜,一乘轻骑奔出百余里,再也不用看见那个恶心的拓跋皇子,她高兴得都想唱起歌来。

        她所遭遇的这些污秽的目光跟言语,一度让她心理扭曲。但这些,她从来没告诉过方君与,在她心里,他是美好得像仙一样的人物,容不得一点凡尘玷污。她更不想让他提着剑去跟佐佐木拼命,再像她十一岁那年一样,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境。

        人的情绪压抑得太久,就总会有藏不住的一天。若然不是言语表达,就是通过行为更加强烈地反映出来。那个痴心的少年急了,上前就想拉她的手,一瞬间剑光封喉,她擦完手,连带帕子都扔得远远的,皱眉吐出两个字:“恶心!”

        方君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十五岁,她依旧心无旁骛,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他开始纵酒,花名在外。

        有史以来最大的宫变爆发了,她站在金雁尘身边,看着佐佐木肥硕的身子被利剑穿透,溅起一蓬蓬血污,弯下腰大口地呕吐起来,眼泪滚了一脸。金雁尘红着眼,挥刀将他砍成了十七八块,最后下令扔出去喂狗。可她猜,他的尸体一定没有送到野狗面前,因为围在外面太多的人,等着将他食肉寝皮。

        佐佐木虽然贪杯好色,也曾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几十年余威尚在。禅宫四分五裂,残余势力奋起反扑。金雁尘的才能便在这个时候彰显出来,杀伐决断,恩威并举,以强劲的手腕迅速打扫着这场残局。一个月后,禅宫人员减半,动荡不安的局势却平定下来。金雁尘召集禅宫众徒,任命班德鲁为首座长老,擢瞿涯为第二席长老,徐攸南由上君升为长老,填补第三席,重新设置六座,焚香告天,行登位大典。这对忍辱负重的表兄妹,终于抬着头站了起来,从此再也不用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相顾无言,生生将银牙咬碎。

        她看见乔雨泽悄悄走出去,她也跟了出去。乔雨泽怎么赶她都不走,最后她问她:“你是不是真的那么痛苦,痛苦得就再也活不下去了?”乔雨泽没有回答,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她说:“你要好好对你表哥,将来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恨他。”她点头了,乔雨泽却哭了,她抬起手想抚摸她的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像对着一样最圣洁的东西,唯恐玷污了她,她说:“四儿,我的四儿,舅母这一生,唯一对得住你的地方,就是把你完整地留了下来。舅母知道你恨,你要听舅母一句话,这世上的男人,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坏的,你要看他的眼睛。一个人,他的眼睛要是干净的,这个人啊,就不会太坏。你们都是好孩子,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将来也要高高兴兴地活着。不要让这些腌臜的人,毁了你的一生。你明白了吗,四儿?”

        她还是点头,乔雨泽终于笑了。

        她换上从前的棉布裙子,放下长到腰际的头发,细细地梳理着,最后用棉布条束上。洗尽铅华的她,宛然还是从前淡雅如水的模样。她连弹琴的样子都没有变,一如那些年,她在金家看到她,她坐在她舅舅面前,眉眼里带着笑,一边弹一边唱,洁净淡雅得让一切俗物自惭。

        最后她弹完了,对着她嫣然一笑,直直地,把匕首□□了自己的胸膛。笑容在她脸上放大,像木棉枝头,开出的美丽的硕大的花朵,一瞬间春天来了,血液从她胸口流出来,像山间潺潺的小溪,流得那么欢畅。

        她站得累了,便弯腰蹲下去,还是累,她就坐下了,抱着腿,一动不动地坐着。五弦琴静静地躺着,她仿佛还听见她在她耳边唱着,唱着,不羞不倦地唱下去。

        金雁尘来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抱着乔雨泽走了。她还坐在那里,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来来往往,她什么也听不见。直到方君与走过来,她抱着他,将所有的伤心跟屈辱,撕心裂肺地哭出来。

        十六岁,金雁尘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禅宫,她纵马驰骋在外,风卷残云般地吞并游散的势力,大漠禅宫前所未有地壮大起来。

        先行队伍一批又一批地撒出去,就在她秣马厉兵,准备再度踏足中原的时候,拓跋祁抢亲来了。军队十里,绑她在马背上,战利品一样地运回他的王府。他说:“这普天下的男人,只有我才配得上你,也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有资格站到我的身边。江湖落草还是母仪天下,你掂不出轻重,我来替你选。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今天为你做的决定。”

        大婚前日,她被封着七处大穴,目光恨恨坐在拓跋祁特意为她设置的待嫁闺房里。他潜进来,带着她连夜奔逃,笑着问她:“丫头,这像不像私奔?”

        她依旧缺心少肺:“哪有哥哥带妹妹私——我呸!拓跋祁那个恶心的人,再让我看见他,我把他剁碎了喂鸭子。”

        十七岁,遇到常千佛,留意他的阴晴好恶,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偷偷地看他,也喜欢看他的眼睛,明亮温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喜欢跟他一起走路,过狭窄的小路,他小心翼翼地,唯恐冒犯了她。她笑的时候,他会失神。第一次牵她的手,连手心都在颤。

        乔雨泽说对了,这世上的男人,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坏。她让她看人的眼睛,她真的就照着做了,常千佛的每一个眼神,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怔愕,第二次流动着情愫,楼下徘徊被她望见之后忐忑,她对他笑了之后,他的眼睛都亮了,目光里骤现惊喜。她想她会爱上常千佛,首先是爱上了他那双眼睛。如此生动地,一点点击溃她的心防。

        两个月后,从云端跌到地下。那是她第一次同方君与发生争吵,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他只说了一句话,她的眼睛瞬间冷了下来:“常家堡的公子每天站在你的面前,你真的就认不出来吗?”

        她知道常家堡的公子,是一个叫紫燕飞的人,轻功很好。他的轻功也很好,有一次游湖下起雨,他带着她从湖心飞到岸上,连衣角都没有湿一片。他姓常,他身上有药草味,这么多东西加起来,她竟然都没认出他来——活了十七年,她算是彻彻底底地傻了一回。

        她哭了,方君与也哭了。

        那一天,她蹲在地上,无助彷徨得像个孩子。他再也没有走过来抱她,安慰她说没关系,丫头,君与还在。他的眼角带着泪,仿佛比她还要无助。这些细节在她日后回想起来,跟许多事情拼凑在一起,构成一个她不敢相信的事实——有一天,他不想再做她的哥哥了。

        十八岁,追随常千佛去了。常常也会想:“君与,他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想丫头,会过得很好的吧?”

        同样十八岁,蜷在破庙里,冷得瑟瑟发抖。他找来,浑身带着雨水,冲上来紧紧地抱住她。

        九年一劫,她再度从生死里过了一遍。他说:“没关系,丫头,君与还在。”

        十九岁,开始有杀手来找她。一向爱洁净的他,在脸上涂着面粉,改装易容,带着她四处求医,东躲西藏。

        住在深山里,他陪着她聊天,下棋,哄着她喝鸡汤喝到想吐。那时候也想,要是一辈子同他住在这里,是不是也不算坏?

        他越来越宠她,宠得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常常也问自己,为什么就不爱?其实也是爱的,就像爱子衿那样,甚至更多。偏偏,那不是他想要的。

        梦里那双俊朗的眉目总是不期闯来,含着笑叫她——林林!仿佛从来都没有受过伤,她还是那个穿绿衣的少女,站在姑苏桥头,对着他浅浅地笑。梨花树下,她紧闭着眼,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头顶上落花簌簌,她红着脸,在心里开出大片的花来……

        夜半醒来,捂着被子哭到失声,何尝不是怨自己不争。

        二十岁,终于决定赶他走了。她的苦衷,是他不能承受的侮辱。总是不能说,那么她何妨再狠一点。她不能总这么自私的,对不对?

        方君与已经走了很久了,她终于敢哭出声来。君与,我的哥哥,你一定自己都不知道,你弹琴的样子有多忧伤。那个与世无争的清梦,你在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了吧?这是丫头的人生,不是你的江湖。如果离开,可以让你最终过得好一些,那么丫头不留你。从此山长水阔,再会无期,但只要你好,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好,那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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