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咄咄怪事
巷子很深，他一直走下去，走到尽头，才发现没路了。于是掉过头往回走。两边都是高墙，黑黝黝的，他反而觉得安心。
这样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头上扑棱棱的，他应声抬头，只见一只老鸹扑腾着翅膀去了，扇落的尘土扑了他一脸。想必这院落长年没住人，连墙头都长出一尺深的野草。
他被这老鸹一惊，反倒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后院门口。那门开得宽阔，却并没有关上。一块脱落的门板扑倒在墙上，剩下的一扇门看起来也破损得厉害，就这么敞着。门洞黑黢黢的，像大火烧燎过的痕迹。他站在门外一望之下，发现这院子当真是荒凉，荒草萋萋，风一吹显得阴森森的。草丛中凸着一团一团的黑影，看起来像梨花树，这院子里怎么会有梨花树？他打敞开的门洞走进去，心知院里定是没人的，毕竟是别家院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院子里散落着一些焦炭头，还有一些圆咕隆冬的东西，像是石质摆设。看来也是大户人家，不知怎地没人收拾，任它荒芜着。常千佛伸手拨弄着头上的树枝干，发现真的是梨花树。这一下，他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他绕了一大圈，竟然绕到穆家大院来了。这个荒芜的院子，想必就是穆四小姐穆玉林的居处了。时隔多年，人与物俱非，子衿若见了这情形，不定得多伤感。
他心里轻轻一叹，待转身要走。听见隐隐有脚步声，便下意识地往丛中一闪，草过人头，还真是个藏身之所。借着月光，看见拱门内里走出一个人来，常千佛认出是金渭来。紧跟着墙角暗影里转出一袭红影，顾盼生辉，极尽妩媚，不是玉仙红是谁？常千佛暗自纳罕，不知深更半夜，这两人到这荒院来干什么。看来那个金家恶少绝非游手好闲那么简单。
只听金渭来道：“别看了，这园子荒了十几年了，不会有人来的。倒是你小心别带些什么人来了。”
玉仙红道：“你也太小看了我。我在江湖上走动这么些年了，几时让人跟过梢？你又有什么事，上次你给的假消息，说什么她武功尽失，穆沧平迁怒到钱万兴那个死老头子，险些把我扯出来，你安的什么心？”
金渭来淡淡道：“消息总有错的时候。那位圣姑娘鬼蜮伎俩，只怕是把我们都给蒙了。”
常千佛听到这一句，不由心中一紧。圣姑娘，他们是在说林林吗？
玉仙红冷哼一声道：“你也休想蒙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两边点火，挑着他们斗。你想干什么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得上心点，拓跋祁都等得不耐烦了。”
金渭来道：“看来你的东家还真是不少。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都已经帮你打听好了。你到长安花渊阁找一个叫玉兰花的人，一见就知道了。”
玉仙红道：“这下我可省心多了。各取所需，你也管不了我那么多。”
金渭来道：“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当年的金盟主手下豢养了一群鸡鸣狗盗之徒，其中两个盗墓出身的，一个叫沙倪，一个叫沙诺，你要想办法让穆沧平知道这件事。”
玉仙红道：“上次她被人追杀这件事，她已经疑心到我头上了。你这次又来都抖金家的事，让她查出来，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金渭来道：“你怕什么，你只要把钱万兴给哄好了，谅她也不敢动你。她要真想杀你，你这一刀就不会挨在肚子上了。”
玉仙红恨恨道：“这个小贱人，我早晚收拾她。明日里我还得去趟长安，不知道她又出什么幺蛾子。”
还待说什么，金渭来低声道：“有人来了。”玉仙红身影一闪，进了草丛中。
常千佛听他们说圣姑娘，一副心思便全放了进去，惟恐不能听仔细了。有人来了也没觉察。只听一个低沉的嗓音道：“这么晚了，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常千佛觉得这声音耳熟，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是谁。只听金渭来道：“我睡不着，随便走走，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园子，这就是玉林表妹住过的地方么，怎么荒得这么厉害？”又问：“穆管家，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穆仲铖道：“长年没人，自然就这样了。我刚才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你一直在么？”
金渭来道：“方才都在的，没看见什么人啊。”
穆仲铖似乎将信将疑，道：“这倒也奇怪，大概我这耳朵也不好使了。表公子以后在府上走走就好，别转到这院子里来了，你姑父一向不喜欢有人来的。”
金渭来应了一声，道：“我听那些个下人说，这居林苑里常常闹鬼，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穆仲铖道：“鬼神之说，多半是人造出来的。不过这园子里确实阴气太重。好几个老妈子就是进了这园子，后来都疯疯癫癫的。表公子还是少来为妙。”
两人说着走远了，玉仙红从草丛里钻出来，一瞬间没了人影。常千佛听得奇怪，穆仲铖这样的人，倒不像会信这些。他深夜里跑到这荒园里来，定然有什么蹊跷，若然折返叫他撞上了也不好。便攀着身后一堵墙，一纵身跃了出去。
一墙之隔，外面又是个院子。他在墙边落定，见一个小姑娘正坐在一架秋千上，百无聊奈地拨弄手中一盏灯笼。秋千晃悠悠的，那幽蓝幽蓝的一抹光也随之晃荡着，夜里看去相当诡异。
小姑娘见了他似乎也不害怕，抬头打量他一阵，道：“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这话问得也多余，他可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常千佛道：“是”
小姑娘道：“可总算看见个人了，我闷也闷死了。你要真从那边来，得去见见我家小姐。她听说你从那边来，总会跟你说说话的。她这么闷着，总有一天要生出病来。你跟我去见她好不好？”
常千佛问：“你家小姐是谁？”
小姑娘道：“总归是小姐。看你这个样子，像是个打杂小伙计，她的名字岂是你随随便便问的。”
小姑娘一派天真无邪，也不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过来，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话。常千佛听她口中形容，倒像是给闷的，也不同她计较，只是心中不无疑惑，自己看起来，真的就像个打杂小伙计？”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以为是答应了，便欢欢喜喜地从秋千上蹦下来，道：“我帮你照着亮，这路不平，你可要小心点。”倒是个好心的姑娘。常千佛不忍拂她的意，加上实在也好奇，便跟在后面走着。
小姑娘问：“你见过穆四小姐吗？”
常千佛道：“没见过。”
小姑娘道：“我也没见过，听说旁边就是她住的园子，后来起了场大火，她也给烧死了，真是可怜。”
常千佛不知道如何应她。
小姑娘又道：“我们小姐却认识她。”
常千佛道：“住得这样近，倒也不稀奇。”
小姑娘道：“你这人真没意思。小姐跟我说的可有趣多了。她说有一次她坐在秋千上，看见墙角一堆柴禾一直动啊动的，最后倒下来，露出一个洞来，穆家的四小姐就从那洞里爬了出来，说：‘姐姐，我是小四儿，你可以跟我一起玩吗？’，小姐就跟她从那个洞里钻了过去。”
常千佛道：“那倒真是挺有趣的。”
小姑娘道：“可不呢？小姐说，她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老天爷真是残忍，年纪小小的，还死得那么惨。”
小姑娘说着长长一叹。常千佛不由想起子衿来，外人尚且如此唏嘘，也无怪乎他这么多年都放不下了。穿过一道门，见月下池塘边站着一个人，一身紫色衣裳，身姿亭亭。这时节，荷花并没有开，她定定地站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小姑娘说声：“到了。”便走上前去，道：“小姐，这个人是从居林苑过来的，像是穆家的仆人，你要不要见见他。”
紫衣女子道：“你这丫头，怎么又找了个人来。那园子空了十年了，老说它干什么？”
缓缓转过身来，容貌甚是端庄，人在月光下，笼上一层淡淡光晕，显得美丽而安静。只有一双眼极为空洞，没有一点神采。
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他不是。”又问：“公子贵姓？”
常千佛暗自惊叹她的眼力，道：“姓常。”
紫衣女子道：“常家堡的公子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常千佛道：“在下路过这里，无心冒昧，还请姑娘见谅。”
女子轻轻一叹，道：“这里一向也荒凉，是没有人来的。十年了，没人来过，没人记得来看看，你却到这里来了。”
常千佛听得不明所以，他听那小姑娘总说那边那边，又说穆家，想必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不多问，道：“打扰姑娘了，我这就告辞。”
那女子对他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便叫小姑娘照着灯，领他出来了。他虽不多问，心中着实疑惑。
小姑娘一路上撇着嘴，也不说话。常千佛说：“你回去吧，我认得路。”她也不理她。走出很远，身后传来低低自语声，常千佛凭着耳力，模模糊糊听见几句，大抵是：“是一点消息都没了。什么样的痛苦，是不能分担的？怕累了别人，累了你自己。”
话奇奇怪怪的，小姑娘大概也没听见，兀自低头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抬头问：“你真的是常家堡的公子吗？”
常千佛道：“看起来不像？”
小姑娘点点头道：“你医术这样高明，你能看出来我家小姐有什么病吗？”
常千佛愕了愕，道：“不像有什么病。”
小姑娘道：“我也觉得。”犹豫很久，才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外面的人都说她有病，说是恶疾，不可以嫁人的。”
常千佛回想刚才那女子，虽然貌美，确实不是韶龄。原来竟是给耽搁了，因道：“或许也能治。”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她不会让你医的。”
常千佛问：“这又是为何？”
小姑娘道：“我哪能知道呢，她就是这个脾气。”想了想又道：“公子爷都是像你这么脏的吗？”
常千佛只觉得今晚见到的人，听来的话，都怪异得紧。他也没心思去想。回到常家堡，所见所闻已滤得所剩无几，只有一句话他记得清清楚楚：“我明日里得去趟长安，不知道她又出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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