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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圣姑娘


长安城外三十里。

        西风沐马蹄,尘土任飞扬。黑压压的人群层层摆开,在苍黄的天幕下蔚为壮观。金雁尘骑着高头大马,面色沉着地看着大道尽头。他身材高大,线条粗犷而凌厉,透着股舍我其谁的霸气。他像西北大漠的狂风,像那里土生土长的汉子。这是她母亲没有想到的。她自幼教他习汉学,可是长年的颠沛挣扎还是将他打磨成今天的面貌。他不懂得诗词文章,他只有刀,他懂得怎样生存。

        他私下里也不解,一样受着粗粝风沙的打磨,为什么那两个人,却永远像是从水墨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他想不明白,但是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班德鲁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停地张望着。他是个有智慧的长者,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曾经问他:“她已经遭到了背叛,你为什么不能原谅她?你是他哥哥,应该找她回来。”

        金雁尘说:“方君与已经去找她了。如果他找不到,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找到她。”

        “那你至少要去杀了那个男人。”

        金雁尘说:“她要杀,她会自己去。”

        他妹妹金戈云从来不喜欢别人来做她的主。她独断独行,行事果决得不像一个女人。当年禅宫浩浩入中原,只因为她的一句话。

        她把解禁牌扔在他面前,同时也丢下了一句话:“你母亲生前再三告诫我,如果你三十岁以前妄图进中原,我就算废了你,也要把你留下来。可我不听她的。慈母败儿,她害怕你妄送性命,所以忽略了你的天分。你再留在这里,只能空将一身志气消磨。”

        没想到最先消磨志气的,竟然是她自己。

        姑苏颜柳家,一向阵法见长。金戈云在姑苏徘徊三月,终于对他说,我有办法。她的惊天之才,是两姓八十口的灾难。金雁尘看着满天的火光泪流满面,他说:“这是债,自古欠债要还,四儿,你真是上天赐给我们金家的礼物。”

        血海深仇第一笔,他夜不能寐。金戈云对她说:“兔子打急了,它懂得反咬,它就会抱成一团。相反你的棍子停下来,每只兔子都会心存侥幸。我们就停下来,让他们自己猜,自己斗。”金雁尘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说:“那就停下来。这个姑苏城,倒真是个好地方。四儿,我们就在这里住上一阵。”

        这是他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他记得那一天,雨后初晴,柳色青青,他隔着纱幔看楼下的男子。

        他对金戈云说:“看来他不知道你是谁,你认识他吗?”

        金戈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登徒浪子,再来,我便杀了他。”

        可是两个月以后,金戈云走进他的房间,对他说:“你就当我死了。我要跟他走,我不能再做你的妹妹了。”

        金雁尘暴怒之下几乎要将她乱刀砍死,但金戈云的眼神是坚决的,坚决中有一抹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柔。他松手,刀落在地上。他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她了。

        当初也想,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吧?总是当局者迷,金雁尘看清而她看不清,这是头一回。

        远远地有两个人影走来,班德鲁道:“回来了。”

        回来了!金雁尘一踢马刺,纵马向前奔去。金戈云着了一身的黑,消瘦更胜从前。只有方君与没有变,他永远是这芸芸众生中最光华耀眼的一个。

        金雁尘道:“回来了?”

        金戈云淡淡地看着他:“回来了。”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那是天底下最苍凉的笑容。金雁尘一俯身将她拦腰抱起,两人同辔驰去,他挥着臂膀,粗重的嗓音中带着狂野:“天佑禅宫!圣姑娘复活了!我的妹妹——回来了!”

        人群山呼。

        “天佑禅宫!”“天佑禅宫!”“圣姑娘复活!”

        ……

        那一瞬间的激烈与壮观,连金雁尘自己都落泪了。方君与没有掉泪,他一个人神色安详地站着,人们对于这个天人一样的方公子,认为他与别人不同也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人觉得奇怪。所有的人都在欢呼落泪。他隔着人群看见金戈云哭了,那两行清泪,像最刺眼的珍珠,一颗,一颗,无声滴落下来,和进尘埃里。

        进城的时候,金雁尘从马背上跃下来,步伐稳健地走到方君与面前,对他说:“君与,金雁尘感谢你。”

        方君与对于圣主这一声谢谢,并未感到格外的恩宠,付之淡淡一笑。他不知道他究竟谢他在最难的时候留在了金戈云身边,还是谢他把她带回来了。

        金戈云一路地走下去,什么也没有问,但她知道禅宫伤了元气了。金雁尘的目光依旧坚定而沉稳。他是个受得起挫折的人。况且殊死相搏,受伤的也不止他一方。

        金雁尘道:“我已经等了十年了,不想再等下去。穆沧平纠集了一干人,大概都是参与金家灭门的派系。哼,也没什么了不起,索性大家一起在刀尖上滚。比起我们过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今天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金戈云没有说话。

        金雁尘道:“四儿,你会站在我这边,对吧?”

        金戈云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回来。”

        金雁尘知道她不会走了。他这一生,很少这样高兴过。他命人上了满满两坛酒,上好的竹叶青,他说:“今天是个大日子,四儿,今天我们不醉不休。”

        金戈云笑了:“好,我陪你喝。”

        金雁尘仿佛回到了在大漠的时候,十几个壮汉,围着一蓬篝火,大碗地喝酒。那种豪情又回来了。昭阳捧着一个精致的坛罐进来,道:“方公子交代过了,姑娘的身体还没有痊愈。实在兴之所至,可以拿一些温和的酒水。”

        金戈云道:“放在这里吧。”

        金雁尘脸色变了变:“看来他把你照顾得很好。四儿,我这些年凶险涂图存,什么样的困难没遇见过。唯独对于你,我无能为力。我们虽不是亲兄妹,毕竟有血缘之亲,可是我不如他。我跟你,只像是两个陌生人,因为仇恨而被绑在了一起。”

        金戈云淡淡道:“你要做的,是让自己的斗志燃着,不是怎么去做一个好哥哥。况且你并不知道。”

        金雁尘说:“我知道,可是我给忘了。

        金戈云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当时我的确不知道。可是有一天,阿西木流着泪跟我忏悔。他说他行医一生,从没想过这样去毁一个人,他当时只想杀了你。我虽然没有看见,可我能想象那种残酷。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了什么,四儿,我今天终于有机会问你,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我头破血流之后回来,坐在你面前,你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可以反驳吗?”

        酒没有办法再喝下去了。

        金雁尘道:“看来我们在一起,只适合讨论杀人。”

        金戈云道:“你在意吗?”

        “你在意吗?你心里何尝不跟你母亲一样,死死地恨着我,你们恨我,因为我是穆沧平的女儿。这才是我们之间真正的鸿沟,你说我们是陌生人,这就是原因。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说出来?”

        金雁尘的眼神一瞬间震怒而受伤:“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你憋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你始终也不肯原谅她。她活着的时候对不起你,可你要知道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她也在半夜里抱着我哭,她说雁尘,怎么办,四儿是个多么苦的孩子,我怎么能打她呢?可是她控制不了她自己。她一个女人,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杀,看着满门被灭,她却不能死。她也是三贞九烈,她却要活着被那些粗鄙的人□□。她为什么,她又有什么错,要来受这些罪,她有什么错她死了你都不能原谅她?”

        他整个人狂暴起来,厚重的梨花木方桌被他掀翻在地上,酒水淌了一地:“为什么?因为穆家,因为穆沧平。四儿,穆四小姐,她只要想到你是姓穆,你让她怎么自持,我又怎么自持?四儿,对不起,对不起,四儿,我一直在努力,四儿,高兴的日子,我们为了什么,要说起这些?”

        金戈云一直静静地坐着,目光里俱是隐忍。她似乎想了很久,才有足够的勇气开口:“你不该来刺伤我,哥。我告诉你我后悔了,我不后悔,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做过什么样的傻事,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回来,就是决定了继续帮你。我帮你在禅宫立足,帮你复仇,我以前怎么做,今后还怎么做。你母亲,她能容忍我在她身边长大,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遂她的愿。何况这么多年,你们于我,总算有一点亲情之念。

        可是哥,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君与比呢?你容不下他,你以为是他让我们始终疏离。可事实上呢?你心里有结,你以为我也放不下。哥,你没法同他比。他找到我,他把我体内的针一根根逼出来,他陪着我哭,他从来也没问过我一句。他心里在乎我疼不疼,而你在意我曾经走错了路。

        你以为我坚不可摧,那我今天告诉你,你妹妹同样也有软肋,有触碰不得的伤。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常千佛,你既然不在乎,那么不要提。

        ……

        还有,我从来也没恨过你母亲。”

        酒液汩汩地流淌着,空气静默,充斥着刺鼻的酒香。谁也不承想,一场欢宴,竟变成这样的重逢。

        昭阳一直在外面,她不敢进来。昭晖也不敢。最后是班德鲁打破了沉默:“圣主,姑娘,穆二公子来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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