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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碧波千里任回翔


无论是人也好,东西也罢,总归要处在适合的位置上,才会发挥出最好的作用来。停泊了整整十年的商船,终又扬帆重归大海,若是商船能如人般的表达,必是早已泪流满面了罢。厉抗倚在船舷栏杆上,瞧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心下不由感念万千。一直以来,厉抗心中隐隐觉着,无论是在中华大地上困苦潦倒还是在建州草原驰骋逍遥,都及不上在日本时的快乐自在。其实回想起来,在日本时也无非便是随军出战,尚不及在建州时能统领全军,可自己偏就怀念在日本时的时光,每常不忘,想来,也许那片异域才是适合自己的地方罢。

        商船驶离了杭州之后,立时扬起帆来。西洋的船只远较中原本土船只更大更为坚固,更为适合远洋行驶。这时三只巨帆虽只吃了半帆风,却依然破开浪涛,以极快的船速前行。

        宋万金安排上船的商人俱是久在外奔波的好手,不一时便就把船上货物处理妥当,几人凑在一处赏景闲讲,不时的偷眼瞧向厉抗这边。厉抗微微一笑,并不去理会他们。这些商人与自己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对自己好奇势所难免,更何况自己面上戴了这么个白铁面具,任谁都会觉着好奇多瞧两眼,若非自己是宋万金的女婿,只怕他们还会大了胆子凑近身来细细打量了。

        过不多时,宋书妤扯了一个水手从船舱中蹦了出来,左右瞧瞧,寻着厉抗,几步跨近来,笑道:“你瞧我发见了甚么?”

        厉抗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宋书妤嫁予自己十年,少女心性却一些儿没变,这时不知她又发现了甚么新奇古怪的东西。宋书妤也不待厉抗说话,反手一扯身后那水手,道:“你来,你来,说句话来听听。”

        厉抗见那水手颧骨高凸鼻梁尖耸,一双眼呈碧绿色,与中原众人绝不相同,竟是一名西洋南蛮人。这船只本为西洋商船,宋万金连船带水手一并买了来,船上有个西洋水手却不希奇。厉抗这水手面上蓬头垢面,胡子直连到鬓角上,也不梳理,发须尽都纠结成一团,遮了面上大部容貌,瞧不出岁数来。一件衣裳补丁上打了补丁,也不知多久不曾洗过,比之丐帮众人尚要邋遢几分。被宋书妤催促自己,那水手面露苦色,吞吞吐吐地道:“你……你却要我说甚么?”说的却是中原汉语。

        宋书妤拍掌道:“你听,你听,这西洋人竟识得咱们的话语。这下可好了。”

        其时西洋航海盛行,各处俱有其足迹身影。为与当地居民沟通货卖,学习当地语言实为平常之极,在日本时厉抗便不止一次遇着南蛮商人使用并不流利的日语买卖。这时见宋书妤如此高兴,不由笑道:“会说咱们的话语,却也并不希奇,却有甚么高兴的?”宋书妤道:“我自听你说得这世上有西洋人之时,便心中好奇得紧,不知这些怪模怪样的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怎样生活起居,这时有这么个人在,却正好让他细细说来我听。不然不知几时才到日本,这船上又没甚么事做,却不闷也闷死了么?”

        厉抗点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不错。”宋书妤已是连连摇着那水手的手臂,道:“快些说来听听。”

        那水手面露苦色,道:“这……这叫我从哪里说起?”他说话虽是中原汉语,吐词咬字却颇为不准,许多地方说来甚是废力。

        宋书妤道:“唉呀,随便捡你们那边的故事说来便是。”

        那水手摇摇头,摊开手道:“我是个穷苦人,自小便上了船,全世界的航行,对自己家乡的事情知道的反而少些。”

        宋书妤道:“好啊,你便将别处的事情说来听听也成。是了,你叫甚么名字?”

        那水手道:“我叫金特,是这船上的水手长。”宋书妤道:“好,金……金特,你那个故乡,叫甚么名字?”

        金特扭转头去,瞧着广阔无边的海水,面上悠然神往,漫声道:“我的故乡,是一个岛国,名字叫大不列颠帝国,拥有着极先进的技术和强大的海军,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商船和军舰。”

        厉抗听他说出这么个国家名字来,心中略略一动,这名字似乎听来极是耳熟,似乎在甚么地方曾听闻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正自思量间,又听得宋书妤问:“好,你便说说这个帝国的故事给我们听听。”

        金特叹一口气,道:“小姐,我十岁便随了传教士上船出海,一直不曾回去过,却有甚么故事说给你听。”

        宋书妤皱皱眉头,道:“那么,你便说说你这船都去过甚么地方?总有些有趣好玩的事情吧?”

        金特道:“大海上面,最是不可预测,充满了种种凶险,一个不留神便会船倾人亡,却哪里好玩了?”

        宋书妤撇撇嘴道:“却哪里有这么凶险?你莫当我不曾出过海,朝鲜我便去过。”伸手一指厉抗,道:“这人也从日本坐船回来,却哪里有甚么凶险了?”

        金特两手一摊,道:“近海处的风浪怎能同深海相比?更何况除了自然风浪以外,更要提防如同鬼魂般四处出现的海盗,那是比风暴更为可怕的猛兽,愿上帝保佑我们不要遇着他们。”

        宋书妤嘟囔了一句:“海盗我也遇着过……”想到那一次的凶险,确实极为骇人,这话也不敢大声讲了出来。

        金特忽地道:“说到海盗,倒有一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过来,倒有些意思。”宋书妤笑道:“是么?那可好,你说来我听听。”

        金特抬起头来,略想一想,道:“那是二十……不,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我第一次出海,却去得最远。从帝国出发,船只一直南下,绕过好望角再转了向北,穿过大洋和海峡,航行了极远极远的距离。只有我们这样的大船,才可以载满各地的特产,航行这么遥远的距离,到地球的另一边来进行货卖。”

        金特话语中满是骄傲和自豪,厉抗深知西洋南蛮人在航行方面的建树,默默点头。宋书妤却对甚么好望角之类的名词大觉有趣,只是见金特神色已沉浸在往事之中,一时也不好去问,静听他继续讲下去。

        金特道:“我们一路停停走走,将这地的特产带到那一地去卖,再装满这一地的特产航行到下一地去,慢慢向目的地日本进发。直到船到了杭州,才从杭州上了一名传教士,和我们同去日本。便在这时,出了一件事。”

        厉抗听得他提到日本时,已再暗暗留意,这时听得出事,心下不由担心,宋书妤“啊”了一声,道:“你们遇着了海盗。”

        金特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骇然,道:“不……不知道,他们比海盗更……更可怕,他们是魔鬼……”

        两人听得金特语气忽地转变,心下一凛,难不成在海上还有比海盗更为可怕的东西吗?这事过去三十余年,瞧金特的模样却依然记忆犹新,想来这时必是给他极大的震撼了。

        只听得金特道:“那时我们也是这么着从杭州出发,我听得船长说要不得几日便能达到日本,心想终于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心下着实高兴,一直到半夜都不曾睡着。这时,听得了望员喊话,说在海上发现了一只废弃的船只,船上有人在呼唤,像是在求救。”

        宋书妤道:“于是你们便去救他?”

        金特咽了一口唾沫,道:“是的,船长命令将船驾了近去。那是一只极小的渔船,破烂得紧,船上有许多人,穿着打扮很是怪异,喊的话也听不明白。我们行驶了许多地方,各色人种都见过了,甚么打扮的都有,甚么话语都有,也不在意。他们既然遇难了,我们便放下小船,让四五名水手划近前去,打算将他们全都接上大船来。”

        宋书妤皱眉道:“这有甚么,我们的商船在去朝鲜的路上,也曾救过遇难的船只的。”

        金特面上露出骇然的神色,颤声道:“不,不一样的……他们是魔鬼,他们不是人!”

        宋书妤奇道:“怎么?他们……”

        金特道:“我站在船头,火把照耀下瞧得清楚。我们的小船一驾近去,当先的水手长便伸手出去,向那遇难船只上的人招呼着,让他们上我们的小船。结……结果,结果那遇难船只上的人拔出腰刀,一刀砍断了水手长的手臂。”

        宋书妤“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厉抗见金特面上惨白一面,想来当时变化必是极为突然,令他印象极之深刻。只听得金特叹道:“可怜的山姆士,好好的去救人,不想竟遇着横祸。他手臂断了,还不曾叫喊出声,便被那遇难船只上的人一脚踹下海去,跟着那人举起腰刀,扑到小船上,对了我们的水手乱砍乱杀,遇难船只上的其他人也大喊大叫的拔出腰刀,扑了过来。我……我们的水手还不曾反抗,便被杀光了,小船也一下反转过来,把他们全数跌进了海里。”

        宋书妤想象当时情景,叹道:“怎……怎么会这样……你们好心救人,怎地会遇着这样的人……”

        金特道:“所以我说他们是海里的魔鬼。当时船长一见不对,当即指挥水手用火枪对着那些人射击。我们的火枪威力极大,便是魔鬼也能射死。那些人跌在海里,无法躲避,被我们尽数射死。我们又怕那遇难船只上还有其他魔鬼,又用火枪射击船舱,直到一些声音都没有了,才停止下来。”

        宋书妤长嘘一口气,转头对厉抗道:“这变故却有些怪异,你想得出是甚么原因让那些人忽然发狂,连来救自己的人也要杀么?”却见厉抗呆呆的望着金特,并不理睬自己,白铁面具下也不知表情如何,似乎竟听得痴了。

        只听金特道:“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我们待一切平息下来,又派了水手下船去检查那遇难船只,谁知,谁知在那遇难船只上,竟然还有一个……”厉抗一下打断他的话语,道:“还有一个女人,身怀重孕,已经昏迷不醒了,是也不是?”

        宋书妤道:“咦,你怎么知道?”金特一拍掌,道:“是啊,正是。那个女人昏迷不醒,我们都当她是被这些魔鬼抓来的人,便将她救上了我们的船只去,还随同我们一道去了日本。是了,你怎么知道?”

        厉抗长吸一口气,心中暗暗感叹世事无常,见两人奇怪的望了自己,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位被救起来的孕妇,不是旁人,便是我的母亲。”宋书妤“啊”了一声,回想以前厉抗所讲述的事情,当即明白过来。唯金特还疑惑不解的瞧着两人。

        那艘遇难船只上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被厉纠武击败溃逃的残余倭寇。其时厉抗之母张新梅身怀重孕,被挟在这船上,若不是被一艘西洋商船救起,性命定是不保,更不可能诞下厉抗。想不到世事玄妙,瞑瞑中一切皆有牵联,这个西洋水手金特,当时竟然便在那艘船只上。

        厉抗心下感叹一番,摆一摆手,道:“没甚么,你继续说下去。”

        金特摊手道:“没了。”

        宋书妤奇道:“没了?那女人后来怎样了?”

        金特道:“我怎么知道。船到日本,船长便就智慧我们水手搬运货物,传教士不受船长管束,自去了教堂,更换了当地的传教士。那个女人可能是当地人,下了船谁也不曾注意她,也不知走哪里去了。第二日开船的时候谁也没问,便就开船回航了。”

        这么一说,厉抗更能肯定了。金特不明其后之事,厉抗却是再明白不过。张新梅在教堂内住了下来,生下厉抗,后又经辗转,终是到了尾张定居下来,也开始了厉抗其后的故事。

        宋书妤笑道:“想不到世事竟如此奇妙,咱们竟还能遇着当年事情的亲历之人。”厉抗点点头,道:“果然十分奇妙。”宋书妤道:“是了,金特,除了这件事外,你却还有其他甚么希奇的事情么?”

        金特摇摇头,道:“没了。之后我随船航行了几年,这船的船长年老,不能再远航,便把这船卖给了一个叫爱恩利卡的商人,我们也便随船一起当了他的手下。这位商人倒是厉害,在日本的界町开了一处商馆,长期居住,专门用各地的特产交换日本本国特产。待得一段时间,他便驾船回一趟帝国,交换货物后再回来。我们便安定了许多,平时都居住在日本,只间隔一段时日才开一次船了。”

        宋书妤奇道:“这么说来,你们的生活应该极是不错的了,为甚么却流落到了我们大明,变得要靠讨饭才活得下去了?”

        金特叹一口气,道:“这话说来却长。这爱恩利卡平日极是精明能干,我们都很服他。谁知在十年之前,他不知在商馆里见着了甚么武士的一件东西,竟从此着了迷,一心只想到大明去寻甚么宝贝。我们只当一两月间寻不着也便算了,谁知他竟一寻便是十年。生意也不做了,船也不开了,不但只他自己留在那里,还把我们也尽数丢在大明。他也不顾我们生死,一心只想寻甚么宝贝。大家都极有意见了,若不是你们将船买了下来,只怕……只怕再要不了多久,水手们便要商量着杀了他,自己开船回国去了。”

        宋书妤讶然道:“听你这么说,这个爱恩……爱恩甚么的人,必是极精明的。却为甚么相信有甚么宝藏藏在我们大明呢?”

        金特一摊手,道:“我怎么知道?上帝保佑我不知道,我才不要继续呆在那里,我宁愿天天在海上航行,也不要再回去过那乞丐一般的生活了。”

        厉抗听到这里,心下一下恍然,怪不得自己听到大不列颠帝国这个名字时会觉得耳熟,原来却是如此,便道:“金特,却还有一件事,你怎地忘了说?”

        金特奇道:“还有甚么事没说?”

        厉抗笑道:“在你们从日本驾船去中华大明的时候,在海上救了一个昏迷不醒的武士,你怎地不记得了?”

        金特一拍脑门,道:“啊,确是有这么一件事。那武士抓了一截树枝,在海上飘啊飘的,我们将他捞上来时已不知他昏了多久。爱恩利卡在日本多年,专和武士买卖,想来认得这人,显得极是高兴,将那人独自安排在一间船舱里,不让任何人见。后来似乎还和那武士有些矛盾,那武士直打到甲板上来,后来还是靠我们人多,才制住了他。是了,你……你却怎么知道?”

        厉抗笑道:“我就是那武士。原来你口中这爱恩利卡,便是当年界町南蛮商馆的商人。”宋书妤一拍掌,笑道:“真是妙得紧,想不到这一艘船上,竟有这么许多故事,还处处与抗哥你有些牵联。”

        金特不明所以,茫然望了两人。宋书妤挥一挥手,笑道:“没甚么事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故事。”金特点一点头,转身去了,临去时最里嘟囔道:“奇怪的东方人……”

        厉抗与宋书妤相视一笑,想不到为了听故事,竟然听出这许多奇妙的事情来,结合自身经历一推断,许多事情竟奇妙的吻合在一处了。不用说,当年救张新梅的,便是这一艘船,而现下在大明致力于寻宝的那位商人,必是看了厉抗十字架中白布所写秘密的南蛮商人了。却不想这爱恩利卡如此坚忍不拔,苦苦寻觅了十年,不但荒废了自己的生意,还落得乞讨为生,却依然不曾放弃,这时若非金特提起,厉抗只怕早已忘了有这么一件事情了。

        笑过之后,宋书妤皱眉道:“抗哥,你还记得那白布中所写的是些甚么么?”厉抗点一点头,道:“那白布中所写并不复杂,当时一看便就记下了,这时被金特一提起,我便就回想起来了。”说着将白布中所载复述了一遍。

        宋书妤听完,道:“这么听来,必是那传教士接了极为重要的秘密任务,在我们大明来进行。而从白布上所记载来看,他已是将任务完成,并藏在浙江的某处,只等他们自己国家中派人来取了的。这个爱恩……爱恩甚么的人,便是一心想得到这个藏着的东西,好带回国去向他们的女王请赏。”

        宋书妤比之厉抗远为聪慧,这时分析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厉抗点点头道:“想来应该是这样的了。”

        宋书妤皱眉道:“却不知是甚么东西……”厉抗笑道:“甚么东西也罢,却不关咱们的事情。”宋书妤摇摇头,道:“怎么不关怎么的事?我说却大大有关。”厉抗奇道:“难道你对这个宝藏也有兴趣?你家又不缺钱。再说这宝藏人家寻了十年,也不曾寻着,我看只怕难找。”

        宋书妤肃容道:“我不是为了钱,抗哥难道你忘了魏风韩诗了么?”

        这么一说,厉抗“啊”的醒转过来,一拍自己脑门,道:“我怎地这么傻,我明白了!”

        魏风韩诗两人虽在江湖中口碑不佳,却是条凛凛铁汉。为了夺回被朝鲜商人得去的中华古董,不惜深入朝鲜,用尽一切办法将古董追回。后来还因之丧身大海,尸骨无存。厉抗对这两人大是景仰,这时听得宋书妤一提这两人,当即明白,原来宋书妤的意思,是怕有西洋商人如朝鲜商人般对中华的文化遗产心怀不轨,偷偷搜集了一大批藏在浙江某处,等待时机偷运出去。而从推测来看,这种可能倒也确是极大的了。

        厉抗想通其中关节,当即道:“这事咱们不能不管。”宋书妤点头道:“你明白了?这便是了。待咱们从日本一转回来,便就去浙江寻那西洋人,将他赶出国去,瞧他还起不起得出那些秘密来。”厉抗想到爱恩利卡穷十年之力找寻宝藏,到头来却被人赶了出去,心下必是极为难过。然而自己是为了保护祖国文化遗产不至流落异地,却也不用觉得内疚,当即点头道:“就是这么说了。”

        宋书妤笑道:“将他赶走后,咱们再慢慢来寻这宝藏。想来在咱们自己的国家里,便是再难寻,只要不被人起走,却总有寻着的一日。”

        厉抗笑道:“寻着之后,却又怎样?总不能如魏风韩诗一般再又转手将那些古董卖掉吧?”宋书妤笑道:“无论怎样,总好过让古董流到国外去的好。咦,那是甚么?”

        厉抗依在栏杆上,背靠了大海同宋书妤谈讲,瞧不见海上情形。这时宋书妤发问,他转过头来,顺了宋书妤手指望去,见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不知几时竟现出了两三个小小黑点。厉抗笑道:“亏你说自己出过海,这有甚么大惊小怪的,只是两三艘船只过来而已。”

        话音刚落,只听得了望台顶负责观察了望的西洋水手哇哇大叫起来。厉抗抬头望去,那了望台极高,瞧不真切,只见那水手指手画脚,大叫不已,似乎极是紧张。宋书妤奇道:“他说甚么鬼话?”却见船舱中其余西洋水手听得声音纷纷奔了出来,向海面上一望,也是大叫起来。

        厉抗见众人如此紧张,心知有异,行近前去,喝道:“甚么事?”众水手大嚷大叫,使用的尽是西洋语言,哪里听得明白。厉抗无奈,又用日本话再喝问一次,那些水手也不知听明白没有,却无一人答他。

        还是宋书妤眼尖,一眼在众水手中瞧见金特,跳过去一把拉住他,尽力摇得两摇,叫道:“发生甚么事了?”

        金特被摇得两下,似乎醒转过来,不再大呼小叫,然而面色却惨白一片,颤了声道:“上帝……十年后我们头一次出海,便就……便就遇着了海盗!”宋书妤倒抽一口凉气,道:“怎么又是海盗……”

        其时日本国战乱最甚,加之倭寇侵华失败后,大量武士浪人和低级忍者流浪海外不得归去,纠结了大明和朝鲜等处的不法商人,以琉球群岛(台湾)为据点驾船四处抢掠,是为海盗。其时海盗极是猖獗,大明自戚继光之后,对海境已是难有管束,只能任其妄为。而宋书妤十年间仅有的两次出海都遇着了海盗,却也并非没有可能的事情。

        然而十年前遭遇海盗那一幕对宋书妤而言印象实在太过深刻,那时险些死在海上,便是现下时隔多年偶有念及时,依然后怕得紧。厉抗见宋书妤如此害怕,伸手将她双手握住,轻声道:“别怕。”宋书妤惨然一笑,点一点头,然而却依然禁不住全身微颤。

        海盗船只行走极快,转瞬间已靠近不少。厉抗这时也瞧得清楚,船只共三艘,俱是两桅三帆的大船,比之自己的西洋商船也不逞多让。西洋商船为求稳定,船只底架造得极大极宽,船上甲板基本呈方形,以便堆放更多货物。这样的船只并不适合战斗。厉抗见那海盗船只船型呈狭长,船头俱是三角尖形,更安放有尖削笔直的撞角。虽然厉抗不曾参与海战,然而一见之下也知这船绝对与自己商船不同,而是地地道道的战船。

        此时三艘海盗战船呈三角形分布,当先船只横在自己船前,另外两艘分列左右,隐隐对自己呈包围之势。当先的船只大横摆开,船侧伸出三根黑黝黝的黑铁圆筒来。厉抗心中一跳,这样的圆桶自己曾在主上织田信长处见过,乃是西洋人铸造的火炮,内中填塞火yao炮弹,一经点燃,其力开山裂石,比之火枪更是威猛百倍。这些海盗竟有如此威猛的武器,直把厉抗吓了一跳。

        就在厉抗惊魂未定之时,对面海盗船上惊天闷响一声,炸起一个巨雷。厉抗大叫一声,慌忙把宋书妤一把抱在怀里。他深知火炮威力,若是自己船只让火炮轰中,难免毁坏沉没,绝无幸免之理。以人力对抗火炮,绝无办法,厉抗一听得炮响,也只是下意识的将宋书妤一揽,虽是心知并不能保护得住,却也别无办法。

        宋书妤对海盗怕得不行,这时花容失色,全没半点反映,任厉抗抱在怀里。只听得海上轰然巨响,掀起一个巨大的水柱。火炮炮弹并没有击中商场,然而在海上炸起的波浪却依然震得如此巨大的一艘商船摇摆不定。

        其时火炮威力虽猛,于准头方面却甚差,而且铸造极是繁杂。也是天幸如此,才使得这种武器不能普及,不然若于战阵之间使用起来,却不是一炮之下死伤数千计?虽然这一炮不曾击中商船,却依然震慑作用十分明显。便是厉抗这样于战场中出生入死的人,依然感到心中骇然,其余众人,早已是吓得失魂落魄了。

        还是厉抗最先反应过来,转头对了呆呆傻站着的几名中原商人喝道:“带了小姐进舱去!”将宋书妤一把推过去。那几名商人被这么一喝,醒转过来,扶着宋书妤慌忙躲进舱去。其实火炮若是轰将下来,不论舱内舱外,俱是玉石俱焚,谁也躲不过去。然而人在下意识之中,总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认为舱内要比舱外安全上一些罢了。

        这时海盗船只上一阵大笑声传了过来。其时船只之间相隔尚远,便是大声喝呼尚不能听闻得仔细,然而那笑声却稳稳传来,笑声清晰可辨,绝非为求声音传达而尽力发出的吼声。厉抗完全冷静下来,一把抓住身旁瑟瑟发抖的金特,喝道:“你们有没有武器?”金特略楞一楞神,道:“武器?干……干什么?”

        厉抗猛喝道:“拿起你们所有的武器,准备迎击!”

        金特茫然四顾,道:“反抗?反抗甚么?……啊,反抗海盗?不,不,不,上帝保佑,我们绝对打不过海盗的……”

        厉抗眼见金特已是吓破了胆,闷哼一声,一把将他推开,自转到舱里拿了自己的竹杖出来,心中打定主意,能拼得一个是一个了。

        海盗船上长笑已息,又靠得近了一些,船只上海盗狰狞的模样都已能隐隐瞧见了。只见一个敞开衣裳的海盗站在船头,抬脚踏在撞木上,伸了双手拢在自己嘴边,尽力大呼了一句话。这话厉抗半点也听不明白,只觉似乎与西洋人所用语言一模一样。厉抗转了头去要找人翻译,却见西洋水手们面上尽都露出欢喜模样,失魂落魄金特也是一扫颓然模样,凑到船舷边,也大声答应了一句。

        厉抗道:“他们说甚么?”

        金特喜道:“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海盗。他们,他们说,只要我们交出货物,便放我们一条生路,还留给我们食水,让我们安全离开。从没有见过这样仁慈的海盗,真是上帝保佑。”

        厉抗道:“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金特道:“还能怎么答应?能保得性命已是上帝保佑了,难道还不马上把货物给他们么?”

        厉抗怒道:“你们只是水手,有甚么权利答应将货物给海盗?”金特大叫道:“我们虽然只是水手,但是我们也是人!你是船长吗?那你应该讲人权,要顾及每一个水手的性命!”

        这话厉抗可听不甚懂了,也不去理他,喝道:“我不是甚么船长,只是这货不是你的,你没有权利将货物交给海盗。马上拒绝他们!”金特摇摇头道:“没有用了,他们马上就过来取货物。”

        厉抗心下一转,海盗既然要过来取货物,必要靠船近来。若是自己能在两船相近之时暴起发难,忽地挟持海盗首领之类的人物,必能威慑住全部海盗,那时说不定尚能有所转机。想到此处,厉抗也不再多言,紧紧握了竹杖,转头望向海面。

        海盗船只却并不靠拢过来,只见一个人从海盗船只上一跃而下,跃入海中去。就在厉抗一愕之间,那人已是手脚并用,极快的向自己船只游来。两船相隔尚有些距离,那人来势却极快,在海上划起一条白线,转瞬就到船下。厉抗探头出去看时,那人已伸手抓住船舷旁垂下的一根绳索,几下拉扯,极快地飞了上来。

        由于那人来势太快,最后一下双脚在船舷上一蹬,高高跃起直翻上甲板来,才会让人觉着他如同飞一般的过来。而这一下惊世骇俗,直把众水手吓得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厉抗见那人衣着普通,并无特别之处,只于面上戴了一块黑巾,让人瞧不见容貌。他刚从海上游泳过来,身上衣裳竟并非全湿,上半截竟不沾半点水珠,面上黑巾更是没湿半点,海风一抚,竟微微飘动。

        那人左右瞧瞧,见众人被自己露的这一手吓得面无人色,显是大为得意。哈哈笑了两声,指了一名水手,喝道:“可有识得中原话的人么?”这一句话字正腔圆,正是中原汉语。

        众水手俱都转了头望想金特,想来水手中便就只他一人识得这门语言。而金特听得他这么问,马上转了头来,望向厉抗。厉抗吸一口气,踏前一步道:“我识得中原话。”

        那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厉抗,显然对厉抗面上戴着的面具大感兴趣。瞧了半会,他一指厉抗,道:“听你口音,你是江浙一带的人?”

        厉抗中原汉语全从母亲处学来,自带了一口浙江乌义口音。这时听得他如此一问,厉抗心中更是肯定了这海盗便是中华人氏,便点一点头,道:“是,我是浙江乌义人。”

        那海盗眉头一皱,道:“中华人做甚么在这西洋鬼子的船上?莫不是被他们抓住的么?”说这手指一扫众多西洋水手,又道:“你莫怕。若是这些西洋鬼子敢欺负你,老子必将他们尽数丢到海里去喂鱼。”

        厉抗见金特听得这么一句,脸都吓白了,心下略觉好笑,摇头道:“不是,这船是我买了来,到日本去做生意的。”

        那人“哦”了一声,将厉抗又在上下打量一番,道:“瞧你这模样,却不像是个商人,倒像个学过两下的练家子。你将面具拿下来我瞧。”厉抗道:“我面上曾受过伤,样子有些骇人,所以才戴上这么个面具的。”那人摇摇头,语气转厉,喝道:“莫再罗嗦,快快拿下来!”

        那人头先露的那一手惊世骇俗,手段极是高强,厉抗这几年于陆上倒也见识了数位江湖高手,却从不曾在海上见识过有人有如此能为。若是那人发起火来将自己抛下海去,自己虽是习得游泳,然而那人若在水中对自己不利,自己绝难抵挡。听得那人对自己喝呼,厉抗无法可想,只得伸手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容貌来。

        厉抗面上伤痕确是十分骇人,众水手突然见着,便有数人失声,金特怪叫一声,道:“天啊,魔鬼,你是魔鬼……”

        那海盗倒并不害怕,将厉抗容貌仔细打量一番,自己低头思量一会,皱眉道:“你面上这伤,却不像是故意弄出来的。听你说话,确也是中华人。中华船只,我是从来不劫的,你可自去,只是我劝你一句,日本鬼子向来不是甚么好东西,向年曾侵我中华,犯下滔天大罪。你那乌义,还出一位抗倭的大英雄,你好好儿的同甚么日本鬼子做甚么生意?却不白白丢了我中华上国的脸面么?”

        厉抗点一点头,道:“你说得极是,只是我去日本,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做,并非全是为了生意。”

        那人挥一挥手,道:“那我却不来管你,你只记得我的话,少同日本鬼子打些交道便是。”说完回头望望船上货物,嘟囔了一句道:“货物倒是不少,今儿个运气太也背了一些,回去让老魏转个地方再寻西洋人的晦气去。”一面说着,已是一面跃下船去。

        船上众人惊呼一声,纷纷奔到船舷处探出头去看。只见那人跌到一半时,伸足在船身上一点,横掠开去,跌入海中并不下沉,双足在水下蹬着,两手交替划动,极快的游回自己的船去了。众人见他半个身子露在海上,却依然极快,海面上划出一道白线,隐隐的划水声传来,只过得一会,那人已是抓着自己船只旁的绳索,翻身上了船去。

        金特叹道:“天……上帝啊。这是甚么人?竟能像鱼一样的在海上自由往来……”其余众水手纷纷摇头叹息,想来连他们这样老于海上航行,一生在水中生活的人,都不能达到这样的游泳境界。

        厉抗见那人回到船上没有多久,海盗船只已是扯起帆来,极快地掉转了船头,驶了开去。海盗船只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瞬之间,三艘海盗船只已是消失在海面上了。众水手议论纷纷,吵闹不休。厉抗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只觉犹如在梦中一般,片刻之间,自己竟已是在生死之间打了个折转了。

        PS:爱恩利卡·达·迪阿斯,英国人,生于葡萄牙里斯本,为宣扬基督教义远渡重阳来到日本,其后在界町开设商馆经商,作为一名神职人员的成就并没有他作为一名商人来得成功。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航海经历。历史其人与小说中所描写已有很大出入。

        本书纯属虚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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