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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9:南华真经 五


【醉酒寒蝉】田子方第二十一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而出。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髪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

        :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势;绶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人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境。──列土壤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境,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观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柰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羲、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游第二十二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容,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寝。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方,无门无崖,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若山,终则复始也,万物皆将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视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郄,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夸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拥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诞,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谕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卬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问?」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知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无有弗应也。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不外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囿,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赍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庚桑楚第二十三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洫,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蝼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后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所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闇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

        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

        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以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

        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宗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着戴也,甲氏也,着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不知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乘以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一雀过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而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移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bookid=2871585,bookname=《灵噬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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