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后无来者
冬至前一天的下午上班时间，县委大院门口围聚着许多干部，他们或扶着自行车，或步行驻足，就像在看闹市上甩猴的把戏，他们或摇头嗤笑，或同情好奇。
一辆手扶拖拉机载着满后斗的货物被两位门卫拦住不让进，而拖拉机的驾驶员却在低声下气地说情。
门卫依旧不让进，拖拉机驾驶员无奈，便去唤醒窝在后斗靠近驾驶室挡板后被绳子捆缚而此时仍在呼呼熟睡的杨墨斗。
“杨会计，他们不让进去……”拖拉机驾驶员老林摇醒杨墨斗，“那你的东西只好卸在外面了……”
“县两办”新考录的十位秘书，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试用，经两办考核，报经县委张可飞书记和陈为斌县长同意予以正式录用。
杨墨斗本来昨天就回良种场办理调动相关手续，因张光辉常务副县长要他下乡参加一家外商投资项目的会审，故而拖到今天才去县良种场。
杨墨斗一大早起床，迎着朝霞便跨上那辆破旧自行车出发了。一路轻快如飞，距离县城十公里的贵安镇很快便到了。
到达贵安街的时候，街上还弥漫着薄薄的朝雾，贵安镇还没有醒过来，贵安镇的大部分人还在梦想中。
他走进镇供销社门市部斜对面的小吃店，叫上两碗拌面、扁肉。
吃罢，站在店门口，瞧见斜对面的供销社门市部，脑海里便浮现出昔日林云倩从里边提着大小袋的东西走出来的情形。
他立马驾车拐进张金弟的竹编厂，双脚柱地端详着厂里半山腰上面那座办公楼，不禁伤感得唏嘘不已，赶紧调转自行车离开。
在通往良种场的路上，他不断在回忆着昔日不同路段不同时间与林云倩相处的情形，就这五公里的路段他足足骑了半个时辰，眼睛干湿交替，情难以堪……
黄宗耀家那头黑母狗似乎早嗅到了他的气息，跑下山脚来迎接他。
“黑黑——！”杨墨斗深情地呼喊道，随即架好自行车，蹲下身子，准确无误地抓住黑黑的前脚，把它抬高、抬高，使它站直。
他后悔没有在贵安街买些油炸的实物带给黑黑吃，然而，黑黑似乎并不在乎，它摇尾贴耳地攀爬他的身子，磨蹭、舔舐、低语……
杨墨斗今天的泪点很低，他想到日后很难再看到黑黑了，一时冲动得抚摸黑黑的头、嘴，还有交错的牙，要不是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真想把脸贴在黑黑的毛茸茸的脸上。
所谓一草一木总关情啊，毕竟五年呀，从跨出校门步入社会的那一刻起而且是青春热血的五年啊，这五年是杨墨斗难以忘怀的时光，有太多的感慨，以至于在黄宗耀场长为他办饯行的午宴上，他悲喜交集，感慨万端，喝下不少酒……
黄宗耀场长和黄长胜副场长他们劝他午休后再走，而他却因害怕多呆这里一会儿便会多流眼泪，于是便执意要走。
黄宗耀他们也喝多了，拗不过杨墨斗，同时也考虑到杨墨斗作为常务副县长的秘书实在没空闲，也没作太多虚假的挽留，只是说了“反正这么近，常回来走走……”之类的话后，便叫老林开手扶拖拉机把杨墨斗和他的家什一起送到县委大院去。
杨墨斗离开良种场的时候，还是站在拖拉机的后斗上与黄宗耀、黄长胜等场部领导和闻讯赶来送行的部分职工以及黑黑告别。
才到邻村杨墨斗便坐在了后斗的书箱上，拖拉机驾驶员老林见杨墨斗没有回答他的话，便想到他可能睡着了，便停车查看，见他歪倚在后斗与驾驶室的挡板，担心他睡着掉下车，于是便去路边食杂店买了一条粗大的绳子，把他捆绑在挡板的铁杆上……
此时，杨墨斗被老林叫醒，见自己被捆绑住，以为是门卫他们干的，扭头看见门卫“一寸长”，顿时怒气冲天，大声喝骂道：“一寸长！过来！你妈的比，你竟然把我捆绑起来了？你到底意欲何为？！”
“一寸长”早就领教过杨墨斗的厉害了，见拖拉机后斗上的杨墨斗被捆绑在那里，顿时笑着跑过来看。
周围看热闹的机关干部看后哄然大笑。
老林赶紧给杨墨斗松绑，杨墨斗偏偏叫“一寸长”来解，老林解释说是他怕他睡着了掉下车才把他捆绑起来的，杨墨斗这才没有说话。
“一寸长”见是杨墨斗运东西进去，赶紧放行，手扶拖拉机便“突突突”地一路响着开进了七号宿舍楼。
早有通讯员刘岩和几个同事等在七号楼楼下，牛鹰和乔娇娇也结伴而来，叶达官也紧随其后而来。
众人看了这辆手扶拖拉机傻眼了，他们真不明白杨墨斗怎么会叫一部手扶拖拉机来送自己呀，这也太寒碜了吧，也太搞笑了吧，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斗哥，你单位真是太热情了，竟然专车为你送行……”刘岩讥讽道。
“是‘专机’，”吴太平说道，“这是拖拉机，是‘专机’送行，哈哈……”
“给我搬了，别啰嗦！”杨墨斗忍住笑，吆喝道。
叶达官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他知道杨墨斗最记恨别人笑话他。
“嘻嘻，斗哥就是牛，门卫竟然放行手扶拖拉机进县委大院，”乔娇娇笑得很开心，“我想，也该算后无来者呀……”
“要不是这手扶拖拉机在跟前，料不定你日后看见这玩意儿还不知道是什么哦。”杨墨斗在后斗上抱起沉甸甸的书箱放在后斗旁边的斗沿上，反唇相讥道。说罢，跳下后车斗，意欲扛起。
牛鹰急忙在后面帮杨墨斗托着书箱的底部，关心的问道：“你行吗？要不跟刘岩一起抬上去吧？”
“这没什么的，”杨墨斗说罢，扛起沉甸甸的书箱迈上楼梯，走向自己的宿舍。
杨墨斗被叶达官安排在与李建民同一宿舍，他的宿舍与叶达官的宿舍之间是牛鹰和乔娇娇的宿舍，就在楼上从东往西数第三间。
叶达官提着轻便的被子往楼上走去，在楼梯拐弯处遇上杨墨斗，责怪道：“你运送东西下来，干嘛不跟我说一声？也好让我帮你去借一部小货车来……”
“谢了！”杨墨斗十分感激地说道，“拖拉机方便，也挺好的。”
其他人也七手八脚地帮拿东西。
轻便的小件的东西都拿上去了，剩下的另一个书箱别人都扛不动，只好再由杨墨斗自己扛上去。
杨墨斗看见草荐还在后斗上，便又下来抱。
送走老林后，杨墨斗抱着草荐咚咚地跑上楼。
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响过后，便变成了“突突”声，渐离渐远，县委大院重新归于宁静。
众人纳闷杨墨斗抱这个草荐干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而且也不看看是在哪里？
而杨墨斗却说道：“我们三山有民谚：‘七垫八垫，不如稻草一垫’。暖和！你们懂吗？别嫌弃它是稻草做的，土是土了点，难看是难看了点，但是，暖和，比起棉垫还暖和……过时的东西并非都不好！”
“暖和是暖和，但是容易长跳蚤哦。”吴太平阴阳怪气地说道，“斗哥实在是艰苦朴素的楷模啊！”
“是穷得买不起棉垫，还吹！”叶达官腹语道，眼睛里尽是鄙夷之色，“我为你感到害臊，你丢尽了咱们山区农村子弟的脸！”
牛鹰殷勤地帮杨墨斗整理东西，又是铺草荐、席子，又是叠放棉被，忙完床上又去忙其它，俨然一副主妇的角色。
叶达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朝乔娇娇努了一下嘴，乔娇娇这才意识到牛鹰在献殷勤，内心既恨自己不懂得做家务，又恨牛鹰这么的殷勤。
“那我先过去，你慢慢整理，啊？”叶达官看见牛鹰待杨墨斗如此之好，认定杨墨斗必然会感激，会看好牛鹰的，内心稍稍安定了，便要告辞而去，为了更好撮合杨墨斗和牛鹰而不是乔娇娇，他走到门口又补上一句：“墨斗的东西也搬好了，宿舍由牛鹰在帮忙整理，其他人赶紧去上班……”
牛鹰默不作声地继续帮忙整理，可等其他同事都走后，杨墨斗却说道：“牛鹰，剩下的我自己来，你也走吧。”
“那好，你慢慢来吧。有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放比较满意，还是由你自己来吧。那我走了。”说罢，牛鹰便走了。
杨墨斗回想刚才从搬东西到整理东西整个过程，情不自禁地会把乔娇娇和牛鹰拿来对比，心中的天平竟然倾向了牛鹰，觉得她任劳任怨，作为妻子是很好的，心中懊悔把她赶走。
对于乔娇娇，他记起的是她手无缚鸡之力，完全的三山市区的女孩做派——不大会做家务活，而且还取笑他“牛”，讥笑他把手扶拖拉机开进县委机关大院是后无来者……
杨墨斗不知何时养成了随时随地观察人的习性，但这种习性却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
刚才，他还观察到了叶达官暗中鄙夷他，包括叶达官跟乔娇娇努嘴示意的微妙动作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至于吴太平和刘岩讥讽他，在他看来是没有坏意的，纯碎是属于开玩笑的性质。
在杨墨斗如此想着的时候，牛鹰又上楼来，站在杨墨斗宿舍门口，说道：“哦，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怕等下又忘了。就是，我爸叫你明天早晨去我家吃汤圆，——明天冬至。啊？我走了。”
待牛鹰走后，杨墨斗自言自语道：“这牛帅他奶奶的，最近也不大打电话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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