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章 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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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整整一年没听到别人叫他“常乐”，几乎已经适应了“常斯勒尔”这个新名字。
在这黑暗洞窟里猛然听到，恍惚间如在梦中，好像回到了那个肮脏杂乱，却又充满童年回忆的贱民区。
而贱民大叔还在喊：
“常乐，你小混蛋说话呀！是不是你？看你样子也是官军，跟他们说说，别杀我！”
“官军”，也是贱民爱用的词汇，其余阶层的人通常说“军队”、“军人”。
不需要将照明魔杖移近，听声音就知道，那是隔壁邻居，阿兰的父亲，名叫“兆祥”。
常乐带阿兰离开卡塞尔城时，曾经给麦尔斯留了一千多金币，让他每月付给阿兰父亲五十银币，足够维持二十年，让这个赌鬼不至于一次性输光财产，一直能有钱花。
大叔本该好好享福，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为何被人抓来科隆山脉做“演习猎物”？难道麦尔斯没有遵守承诺？但以麦尔斯的眼光胸襟，不可能贪图一千金币的蝇头小利……
常乐还在愣神，五班众人更是云里雾里，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声“常乐”喊的是谁。
只有往日一向慢性子的许斯，这回反应格外迅速，向前猛然跃出，长剑一挥，指向兆祥的咽喉：
“胡说！谁是贱民？皇家近卫军里不可能有贱民！”
“可是，他……”
兆祥抬起手，似乎要指向常乐，而许斯立即高举利剑，作势下劈：
“你肯定认错人了！敢再胡说八道，我一剑砍了你！”
“啊，是是，我认错人了！”兆祥吓得双手抱头，往身边人背后缩去。
常乐不吭声，面色平静，心里却乱成一团，他往芬妮脸上看去，见少女眼中透着少许狐疑，也正向他看过来。
萝拉等不少人也都看着常乐。平时常乐作为老大，经常享有这种目光聚焦，可是此刻大家的眼神里都有猜疑。
显然，“常乐”两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常斯勒尔”，被一个贱民当众指认，长得像，名字又像，此事未免太巧。
许斯吓住兆祥之后，转身呵斥众人：
“别听一个贱民胡说八道！”
然后他来到常乐身边，附耳低语：
“当机立断，灭口吧！”
常乐仍然不吭声，诧异的眼光盯住了许斯。听对方的意思，恐怕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许斯也明白常乐的想法，低声解释了几句，说他新年假期在帝都与一个亲戚见面，聊起军校生活，提到了班中领袖“常斯勒尔”。
那亲戚忽然大笑，自称与常斯勒尔是朋友，还讲出了常斯勒尔的身份真相，实为卡塞尔城贱民常乐，并且他提醒许斯，此人非同凡响，前程远大，与其站在一起共患难才是最好的投资。
许斯说到这里，常乐笑了，他已经猜到了那个“亲戚”的身份：
“你的亲戚，是个胖子？”
“对，我的表姐夫，名叫麦尔斯。”许斯也在微笑。
附近的萝拉等人已经不耐烦：
“你们在嘀咕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许斯置之不理，继续悄声游说，告诉常乐必须将这群贱民灭口，因为科隆山脉本身并不大，教务长给一班贵族子弟的地图，一定包含了山中所有能藏人的地点。
由此可以断定，就算现在不杀这群人，他们也会沦为贵族班的战利品，同样还是死路一条。
更可怕的是，那时一旦兆祥旧事重提，被那些仇恨常乐的贵族子弟当作人证带回，后果不堪设想。
教务长派人假扮盗匪袭击五班，被杀光了也是吃个哑巴亏，无法正面报复，而且演习结束便是毕业时刻，大家很快就能脱离教务长的魔爪，到军中开创一番新局面。
但常乐的“贱民”把柄若在这时被捉到，非但自身前途尽毁，还要去坐大牢，而且会连累到五班所有同学的前途，乃至毁掉方丹元帅看重平民学员的政策。
总之，为了自身，也为了大局，将这些本来就难逃一死的贱民干掉，作为雄心壮志的领袖人物，该有这个魄力。
许斯说得非常有道理，这也是常乐一直将他视为智囊的原因，可是在此刻，常乐很难听从这种建议，仍然沉吟不语。
既然劝不动，那就推一把，许斯退开两步，提高了音量喊道：
“老大，我知道你人格高尚，不忍心杀害妇孺，连兽人妇孺都不让我们杀，但是你放过的那些兽人已经被贵族班干掉了，这些贱民也一样，请你出去休息一下，这地方交给我们清理！”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纷纷附和，还有人对贱民表达了鄙夷：
“别把贱民当人类看，他们是恶魔的同盟，根本就是黑暗生物！”
“对，不但是黑暗生物，而且没什么用处，兽人做奴隶还有力气，贱民这种垃圾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老大，善良不能过度，咱们都是军人，职责就是杀戮！”
而贱民们听到这样杀气腾腾的对话，顿时发出震天哭喊，那名儿童的哭声尤为刺耳。
而常乐却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
他与五班同甘共苦一整年，携手对抗贵族的压迫，早已和他们亲如一家，身份的差异也渐渐淡忘。
可是现在听到他们口中说出的话，顿时感觉如此陌生，他也猛然警醒，自己是个贱民，贱民与平民，怎么可能是一家？
黑暗中贱民们在哭泣。
萝拉与瘦猴等人一脸狐疑。
其余同学还在议论纷纷，喊打喊杀。
常乐将整件事想通，忽然开始苦笑，继而仰天大笑，声音震得洞内嗡嗡轰鸣，也饱含着无奈和悲怆。
众人被这笑声惊得愕然失措，而常乐刚一笑完，就提剑指向某人：
“贱民不是人？”
又指向另一人：
“贱民都是垃圾废物？”
两人刚才分别做出过这样的评价，此时不明常乐之意，哪敢做出回答，都是瞠目结舌。
常乐的剑最后指向萝拉：
“贱民都是蠢货？”
连发三声质问之后，他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插：
“来吧！我不用剑，你们五十个一起上，干掉我这个垃圾废物蠢货！”
除了许斯早就知道实情，其余人至此才明白“老大”竟然是贱民，刚才那个贱民大叔喊的“常乐”就是他。
没有一个人吭声，也没有一个人移动。
常乐抬手指着众人：
“被贵族欺压的时候，你们愤愤不平，宣称人与人之间没有高低贵贱！如今遇上贱民，一个个神气活现，这时候你们高贵了？可以把别人当垃圾了？”
在常乐犀利的目光下，众人纷纷低下头去，现场一片寂静。
忽然，一声幽幽的伤心抽泣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芬妮。
心爱少女的哭泣，令常乐心肠一软，怒火也渐渐消退，换了比较平和的口吻下令：
“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萝拉接替我指挥，你们都退出去吧，芬妮和萝拉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众人还有些犹豫地面面相觑，常乐又烦躁起来，怒吼一声：
“滚！”
大伙这才慌慌张张退出洞外，瘦猴临走欲言又止，许斯则叹息一声：
“你怎么这么傻？只为几个不相干的妇孺，毁了自己的前途！”
“我别无选择。”常乐表情淡然，无喜无悲。
直到现场只剩常乐和两名少女，兆祥发觉局势尽在常乐掌握，自己性命无忧，狂喜之下大喊：
“常乐！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从小我就看好你！没想到你混进官军，还当官了！”
“闭嘴！”
这家伙其实一向鄙视常乐没出息，因此不肯让女儿跟常乐好，那才是真相。所以常乐听了心里更烦，扭头喝斥一声，然后来到芬妮面前，拉住她的手：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
芬妮哭声更响，狠狠甩开常乐：
“骗子！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只是瞒着你，没有骗你……”常乐真诚地望着她，“现在没时间多说，这次演习结束后，我在帝都绿森林酒店等你，会跟你原原本本解释明白。”
就在这时，兆祥的话音又传了过来，他被勒令“闭嘴”之后只是降低了音量，却没真的闭嘴，又转为向身边人吹嘘：
“你们能活命，都是靠我！你们知道这个威风凛凛的官兵老爷是谁吗？他不敢不救我，因为他是我女婿，哈哈！”
“女婿”一词听在芬妮耳中，简直比一道霹雳更震撼，她“哇”地哭了出来：
“恶心！你真恶心！你是贱民也就算了，还是个大骗子！你有老婆了还跟我……跟我那样！我还怎么嫁人！”
芬妮一边喊，一边向常乐身上捶，这回不是撒娇嬉闹，而是真的用力。
常乐只能忍着，同时伸手去拉她胳膊：
“我没老婆！芬妮，我的确有事瞒你，但绝不会恶意骗你！”
“我再也不信你了！”
芬妮再次甩开常乐的手，哭着转身向洞外跑去。
“芬妮！”常乐望着她的背影高声喊道，“我在酒店等你，一直等到你来！我绝不离开你，也绝不放弃你！”
芬妮没有回头，也不再回应。
萝拉嘲讽地一笑：
“我早说过，她喜欢你那高贵的神之血脉，现在既然知道了你是个贱民，她只会觉得恶心。听她的意思，你们上床了？那她现在就更恶心了。”
常乐冷冷瞪了她一眼：
“别挑拨了，我这个贱民再愚蠢，也分得清感情真假！”
萝拉撇嘴而笑：
“怎么，我说了一句贱民愚蠢，不当心就把你得罪了？你难道不蠢？”
说完，她一拳挥来，正中常乐胸口，铠甲“咣”地一声，震得后者连退两步。
萝拉的力量远非芬妮可比，就算常乐，不动用神器时对她优势也不大。
“打你这个蠢货！”
第二拳又令常乐退出几步，再退就要踩到身后那群蹲着的贱民了，常乐这才闪电般探掌，迎着萝拉的第三拳，将她手腕牢牢抓住。
“我蠢不蠢，与你无关了。”常乐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恢复以往发布命令时的口吻，“叫你留下，是想告诉你一个计划，明天日落你带五班出发，沿旧路返回，地图上我都有标注，后天日出前，从最初的山口离开，千万不要搞错时间。”
萝拉沉默片刻，问道：
“为什么不能搞错时间？”
“你不用管。”
“所以我说你蠢！”萝拉拳头再度握紧，与常乐一番较力，使得两人骨节咯咯作响。
“常斯勒尔，哦不，常乐先生。”萝拉咬牙瞪着他，“你肯定要在那个时间，带着这些贱民从别的山口出去，引来一番厮杀，调走教务长的人马，让五班能够安然回学校，对吧？”
常乐默然不语，但与萝拉较劲的胳膊迅速放松。
“还不止如此。”萝拉一翻腕，将常乐的手抓住，“战灵菲舍是你杀的，血魂谷放不过你，你不想连累五班，所以无论有没有贱民的事，你早就决心离开我们了，对吧？”
常乐看着萝拉的双眼，忍不住一笑：
“奇怪，你怎么变聪明了？”
“我的鲁莽好斗，只是一种表演，战士们最吃这一套。而你真的拿我当蠢货，只能说明你自己蠢！”
萝拉说到这里，将常乐向眼前一拉，两人几乎鼻尖相触：
“牺牲自己？成全五班？你以为你是什么？悲剧大英雄？你一个人冲得出去吗蠢货！我跟着你，以我的实力，可以让你活命几率增加一成。”
常乐摇了摇头：
“跟着我，你的丧命几率增加九成。”
“那又怎么样？”
萝拉的脸已经与常乐无限贴近，四目相对，少女口中呼出的热气直冲常乐面门。
就在此时，她眼角滑下了一颗晶莹泪水。
一年了，常乐第一次见到女汉子流泪。
萝拉就算那次临死弥留之际，也只苦笑着骂了一句脏话，常乐本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哭。
他心里蓦然间翻腾起来，又连忙努力压制下去，摇了摇头：
“五班出山的路上，难免遇到强敌，我不在了，都得靠你。”
常乐说到了要害，如果没有萝拉坐镇，敌人只需来几个战师级高手，五班这些菜鸟只怕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萝拉没了反对的理由，沉默许久，最后轻轻问了一句：
“还能再见到你吗？”
“应该可以。”常乐尽量轻松地咧嘴而笑。
下一刻，萝拉的红唇就猛然印了过来，由于距离本来就很接近，常乐无从躲避，而少女天生神力的双臂，也将他牢牢控制。
常乐不敢伸舌，萝拉不懂用舌，两张嘴狠狠顶在一起，挤了片刻之后，萝拉退开一步，在常乐胸口“咣”地捶了一拳：
“老娘的初吻，便宜你了！”
说完，女汉子毅然转身，大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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